在疫情最紧张的日子里,空驶的1003路社区巴士依然按照时刻表运行着,不迟到,不早退,不少走一圈。
车站是一个有故事的地方。与梁赞诺夫的爱情片《两个人的车站》相比,这个“无人的车站”,似乎更多一层“悬疑”色彩。
鄙人蜗居在浦东东明社区。小区面前是一条尚博路,总长尚不足千米,设有1003路社区巴士两个车站。其中一个尚博路站,就在小区大门边上。
今春以来,我宅在家里,不远游,但每天总有一两次走出小区,到临时搭建的帐篷里取件,顺便就地散步。就在这个时候,屡见眼前的尚博路车站,清冷冷,孤零零,空无一人,好像也被“隔离”似的。不多时,一辆1003路缓缓驶来,车上无一乘客。它轻轻贴近上街沿停靠;车门打开了,无人上下,又关上,缓缓起步,渐渐走远,整个过程好像是一次恋爱的约会。那车站像是位“美女”,巴士就是紧追不舍的“情郎”,一次又一次前来“求爱”。它每一次停靠是“人约黄昏后”的守望,离开又像是告别情人的那种依依不舍。
透过车窗,可见驾驶员手握方向盘,挺直腰板、正襟危坐,只是口罩罩没了他的神情。然而,车容显示他的仪态,那么富有仪式感,那样含情脉脉。
一会儿,又一辆空车过来了,车站上又是空无一人。居民不上班,不上学,都宅在家里,出行者少了很多很多。在疫情最紧张的日子里,1003路每车每天都有几圈空驶。
抒情性的想象很感性。冷静下来想一想,心存“悬疑”:空车无人买票,难道不影响收入、不影响他们情绪?为了节能,是否可以少走几圈?反正没有乘客。
带着疑惑,那天下午我访问了1003路6位驾驶员中的3位。他们是还有两年退休的康师傅,看上去样子很年轻、儿子已大三的蔡师傅和唯一的女司机彭大姐。他们在巴士运营空隙,接受我“间隙性”的采访。
毫无疑问,巴士空驶肯定影响收入,只是影响不大。车队考核的依据是七成公里数、三成票务收入。前两年驾驶员待遇有较大幅度提高,他们在疫情期间的收入还基本稳定。
1003路在社区设9个站,全长8公里,每位驾驶员平时上连班要绕行20圈,双休日24圈,走一圈24分钟。如果每天少走几圈,月计公里数要骤降,势必会影响到驾驶员收入的“肉里分”。科学管理是激发劳动者内在积极性的“衡稳器”。
然而,这不是或者说远不是唯一的原因。1003路的运营规程,包括早上6点头班车,末班车晚上8点半,从早到晚10分钟一班的间隔等,这张运营时刻表早已印在社区市民心里,变成驾驶员与乘客的“约定俗成”。家住航头的康师傅说:“我每天从鸡叫出来,到鬼叫回去,不肯迟到,不敢早退,也不能少走一圈。因为老乘客要等伲额,勿好失约额。”那空驶的巴士里,承载着我们驾驶员可贵的诚信。
在唯一的女司机彭大姐看来:“如果少走几圈,或许乘客就会在车站上积少成多,造成新冠病毒相互感染的可能。这种后果阿拉承担不起。”顷刻间,可见那空驶的巴士里,承载着我们驾驶员抗疫的义举。
社区巴士是为市民提供出行最后一公里便捷的专车。它的主要服务对象是两大类,早晚高峰时段,为上班族“短驳”接送到地铁、公交换乘点;其他时间大都是护送老年居民上医院、到商场、去公园等。所以,他们每次停靠车站与起步,都是“小心翼翼”,生怕老人没有坐稳会摔伤。蔡师傅说:“老年人下车以后,我总要回头看一看,看到他落地立稳,脚跨出去了,我才敢车子发动起步。”他们之所以车站上无乘客,也要停靠,也要开门,一方面由于运营的时长规定,更重要的是,防备老年人匆匆赶来上车,所以,停靠以后总要“等一歇”。这样的“空等”,他们愿意,他们放心,这已经形成了不可改变的心理习惯。在那空驶的巴士里,承载着我们驾驶员敬老的情怀。
当说到医生们在抗疫中的救死扶伤,那位彭大姐满怀崇敬。然而,她话锋一转,语出惊人:“我觉得自己也好伟大。医生治病救人都是一对一,而我时刻保障着一车人的生命安全,一对十几,二十几,不伟大吗?”她又连忙补充:“这是阿Q精神,讲讲白相相,自家安慰自家。”
“伟大、伟大”,我连连点头。原来“伟大”不需要旁人肯定、媒体标榜,可以这样开心地自我认知与评价。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作被赋予超越寻常的意义,这是一个人生审美的伟大发现与尽情绽放。空驶的巴士里,承载着我们驾驶员的职业自信与认识世界的“春光乍泄”。
我在两个半小时里完成这断断续续的采访。每位驾驶员的表达就像靠站、起步的车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正是在这车门一开一关之间,我洞察到了他们深藏在“心门”之内的光辉;见识了空驶的巴士里,原来满载如此绚烂多彩的思想精神瑰宝。
车尔尼夫斯基说得好:“美感是听觉、视觉不可分离地集合在一起的。”如果没有这一次倾听,我只能心有“悬疑”,也不可能对这些驾驶员肃然起敬。倾听是最有效的沟通。建设一个互信、互尊、互爱的社会大家庭,多么需要倾听。
电视台开设“倾听”栏目,我举双手赞成。只是,现在尽是当红明星、文化名人的滔滔不绝,不知道什么时候讲坛上也有我们康师傅、蔡师傅、彭大姐这样的老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