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郝老师走了。
去年四月初,正值新冠疫情攻坚阶段,那几日倒春寒,淅沥的风雨撒了一场又一场;蛰伏已久的人们都迫不及待地等待疾控专家们的解禁号令,但那天上午10:12
得到消息郝老师走了。我们,月月熊、介太、刘琼和我,都有种无法言说的遗憾,从
2019
夏天上海书展开始,我们数次筹划去看郝老师,没有一次真正能确定下日期。那一天,我们知道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们四人之所以成了一个小团体,成为多年的好友,是郝老师的缘故。我们都参加过多次郝老师组织的饭局,都是郝老师自己掏腰包请客。那时,郝老师经常邀丁景唐老先生下馆子,刘琼、介太都是郝老师叫上一起来的,丁老是很愿意带着我的。记得有一次在余秋雨弟弟开的饭店“点石斋小馆”吃饭,这个地方距离丁老居住的慎成里很近,席间大家都吃得很热闹。还记得有一次吃饭,临近过年,作为一个外地到沪读书留下来工作的人,我很好奇地问,为什么上海的菜场里挂着许多写着人名的鳗鱼等海产,飘飘荡荡,蔚为壮观。郝老师听罢哈哈大笑起来,马上让介太画个漫画发表在《咬文嚼字》上。郝老师就是这样一个随时有发现的生活观察者,且能准确地抓住其中的趣味。
世人皆知郝铭鉴先生是《咬文嚼字》的创始人,在文字的纯洁和规范上用力最深,殊不知他早年作为文艺理论编辑的建树,更不应忘记他同时也是新闻出版编辑学科的核心权威刊物《编辑学刊》的执掌人。当时刘琼在《编辑学刊》工作,受郝老师指派,去丁景唐家做些信使工作。我们接触便多了起来。我跟月月,是校友、系友、工友,月月后来也成为《编辑学刊》编辑。介太作为图书设计师,一直在为上海文化出版社设计各种图书杂志,后来自己有了工作室。我们四人,这十几年来一直会定期见面,每年八月的上海书展就是聚会的最佳时期,每次见面都会聊一聊我们认识的这些人,当然,都会聊到郝老师。
郝老师经常自掏腰包请我们下馆子,席间他谈笑风生,座中人都觉得妙趣无穷
这四人里,最早与郝老师有关联的人,是我。郝老师是我职业生涯的第一个引路人。在读书时,我向《咬文嚼字》投过几次稿。临近毕业,有幸得到郝老师的推荐,进入上海文艺出版社工作。总编陈保平先生与文艺理论室主任赵南荣先生分别约我面谈,一谈就是整个下午。我猜想,一定是因为他们看重郝老师的推荐,才给我留足那么长的时间。
郝老师曾经是理论室的编辑,他偶尔也会从绍兴路74
号《咬文嚼字》编辑部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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号理论室编辑部来找老同事聊聊天,他总是温和的,并不是热络的风格。我作为编辑室的晚辈,总是旁听他们开阔天空的畅聊。我很想向他表达一下我的感谢,但很奇特的是,郝老师仿佛对我并不熟悉,好像只是顺手推荐了一个毕业生给老同事而已,根本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这么多年,我们有过许多接触机会,但从来都没有当面聊过这个话题。
那时他给整个出版集团开编辑的文字课,这是大课,参加的人并不全是新编辑,有些老编辑也来听。我们拿着笔记本,在绍兴路的梧桐树影下穿行,7
号楼里一大半的人倾巢出动,浩浩荡荡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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号听郝老师讲课,每个人都听得很认真。因而,郝老师是“老师的老师”。郝老师讲的问题,都是我们时常疑惑的、比较容易出错的难题,比奥数题还费脑筋。郝老师的讲习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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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我都认真做了笔记。后来他有一个革命小故事的项目,也喊我参加,好多年轻人都来参加了。平时,他就是一个宽厚的长者,说话带着温和的笑意,但很明显,他并不是跟人毫无距离的,他是一个思考者,与人保持着温和的尺度。
然而人间常有许多奇遇。当丁景唐先生在网络上发现我时,喊我去他家见一面,他问了好些问题,我当然提到了我的引荐人郝明铭鉴老师,丁老随即哈哈大笑,说这是他的老朋友了,也是他的小朋友。这都是奇遇,这些人最终都将关联起来,不管用什么样的方式。郝老师估计并没有想到,他和丁老有着共同的发现,在出版这条道阻且长的旅途中,恰好由我这样一个籍籍无名者,一个旁观者,窥见了他们对文化、对史料、对字里行间苦心经营的匠心。后来我在《编辑学刊》发表的好几篇文章都与丁老有关。
有一次大家心情好,同去瑞金宾馆赏花拍照
郝老师从来不提他对我的引荐,我这份感谢从未当面表达过。2017
年春节,我给他寄了一张贺卡,以文字的方式表示了这份感激之情,他回短信说贺卡收到,并祝福我和家人。我只知道他有一个女儿,远嫁日本。他也常常去日本和女儿一家团聚。隐约几次听到他抱病的消息,但似乎也都克服过去了。三年前丁老去世,他正好也在病着,未能出席追思会。原定去年
4
月
25
日丁老百年,纪念文集新发,由于疫情,活动也取消了,我本来还想着兴许有机会在会场上见到郝老师,谁知比丁老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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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的郝老师,在去年
4
月
2
日上午,竟也去了彼岸。
人世间,最难以磨灭的是,是未生即死的语言。如果都说出口了,那并无遗憾。我很想对郝老师亲口说一句感谢,有过许多机会,从未说出口。2006
年
8
月,他的新书《文字的味道》出版,同年
10
月他就题签赠书与我,而我拿着书非常认真地读着,从没有一本书的书评让我酝酿那么久,直到次年
5
月才写好书评。由于我在出版界的中途离场,我对这位德高望重的引荐人一直怀抱着歉疚之意。这些出版界的顶梁担当,对于小辈的培养和呵护不遗余力,却从不居功,仿佛一切都是习以为常的,这大概是编辑者的最光亮之处:在人群中挑选,磨之琢之,始见气象,而当光芒万丈之时,他们都身居幕后,用温和的笑意注视着一切,仿佛光芒与之毫不相干。
春日迟迟,去年那份准备好带去拜望郝老师的竹叶青茶,一直在门边的柜子里,人已归去。今年这个春天,我又买来新茶。过几日,便是清明,待泡杯清茶,敬天地,敬宽厚的长者,敬孜孜以求的大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