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过去了,一场大雨一场雾,场景依稀在梦中。那年父亲三十九岁,正是我当下的年龄。
清晨,天空尚未明亮,恍惚中被大雨惊醒,起身坐了一会。窗外的雨水在绿树中腾起的雾气中渐渐小了,转而淅淅沥沥的。初夏的雨总是这样没完没了,时而冷雨,时而闷雾。昨夜被一只蚊子侵扰得无法睡眠,困意未消,闭上眼睛,半梦半醒的似乎回到家乡。
父亲曾经前来温州生活过,但是无法忍受城里生活方式,对路上碰见邻居打招呼吃闭门羹无法接受,对我常常浑身酒气颇有微辞,对早餐不是正餐无法理解。在温州近两年的生活中,常常被不知名的湿疹、失眠、消化不良侵扰而坐立不安。在权衡之下于是决定返乡,离开这不适合他生活的城市。我没有阻拦,我知道,对于一个在乡间生活了七十年的人,挥舞锄头才是他的本色,只有在乡间,他的呼吸才是自由的。
我记得九到十岁的时候,通常是这个季,凌晨五点左右,总是在睡梦中被叫醒,因为水稻秧苗在地里疯长,我们全家必须在五到六天里完成所有插种。乡间的清晨一般是大雨滂沱,我总希望着它一直别停,这样可以拖到八九点出门。因为那时候蚊子就不会再光顾我们柴火棒一般的腿上了。乡间不知名的小黑蚊,在这个季节对你的裸露的部分总是毫不留情的,每次地里回来,腿上被蚊子叮咬后,如黑芝麻撒在一只长条黄面包上一样,密密麻麻的小血包令你奇痒无比。我们在劳作之后,回来常常会点上一支香,用它发热的火点熏烤叮咬点,缓解那种令人难受至极的痒,至今想来还是心有余悸。
父亲从我们眼里看到了我们的想法,一言不发,自己披上蓑衣戴上斗笠,走出大门,消失在雾雨之中。我们默契地转过身去,把玩着手里的斗笠,期待着雨早点结束。
雨停后,我们蹚水拔秧苗。为了防止蚊子进入裤子,干脆不扎裤管,任由它一同浸入至膝盖的水田中。弯着腰,抓住禾苗的根部,有节奏地拔起,就势在水中把秧苗根部泥土洗干净,交换至右手,撸去过长的老根,然后扎成一把扔在身后。雨停了,燕子在头上盘旋,青蛙在身后游动,偶尔会有一条水蛇从前方密集的秧苗丛中逃走,当然它不咬人。
秧苗拔好,已是晌午,我们给已经劳作了半天的父亲补送秧苗。我背着“粽袋”,里面有父亲的午饭,还有个小担子,挑着鸭笼装着两只麻鸭,带去在田里吃螺下蛋。母亲和姐姐则挑着秧苗担子,在崎岖的山路上行走。五里的山外是福建的地界,那里的山头,有祖先在几百年前开垦的田地,父亲“分单干”后给我们播种。它是一家人一年的希望,也是最为重要的“固定地产”。
这时,太阳露出来了,地上烤出来的蒸汽,如同给行走的人身上刷了一层桐油,黏糊闷热不已。山鲤鱼(一种金色的蜥蜴)在脚边逃窜;大黄蜂在盛开的山花中不停地盘旋,我们也时不时会采下一朵山茶花吸吮着里面残留的蜜水;嗖的一声,乌梢蛇在草丛中飞快地溜走;老鹞在天上盘旋,鸭子抬起头看着天空惊恐不已,快速地把头缩回笼里,远处的山里,布谷鸟叫得正欢……
父亲在田边坐着,把着烟斗抽草烟等着我们,他所带去的秧苗已经没有了,正等着我们送过来。接过秧苗,他飞快地在田里施展出他练就几十年的本领。左右交替双手,倒退着身子插秧,不一会,平静的水田里开始欢腾,绿色的希望有序地点缀在黝黑的水田中。整块大田的,年轻一点的农民总是要拉上一根线,防止插弯了。碰上大田,插秧的方法有很多种,有“直带”和“横带”,这种掌控大面积水田有序插秧的经验方法,非一日劳作之功。如果是几平米的小水田,父亲一般会留给我们一展身手。我们欢快地跳去田里,插秧的时候,有时候会摸到田螺,有时候脚上会踩到鳝鱼泥鳅,运气好的话,一天下来,可以摸到几斤田螺。
到中午了,我们坐在田埂边上,拿出家里带来的午饭,通常是土豆饭加藠头。有时候忘记带筷子,就会在田边折下几根小枝条清理干净来替代筷子,吃起来总感觉有一种青草味。吃完午饭,父亲点了个烟抽着在休息,我们总会在田边的山上游窜,山上一种野果叫“国公”吃起来又酸又甜。还有挂满枝条的野桃子,又涩又苦,其实它到夏天才能吃,只不过我们猴急了点。
山雨的来临使我们不得不躲在“灰寮”中,一个堆积肥料和稻草的简易房子,而父亲还是穿着蓑衣在田里继续劳作着,插秧这种事不管天气如何总是误不得的。母亲则先回家伺候牲畜了,我们在“灰寮”中呆坐着,看着外面的大雨中父亲模糊劳作的身影,在去年剩下的干稻草堆里睡去,直到父亲叫醒我们……
夜幕降临,雨停了,田间腾起一阵雾气,我们跟在父亲后面,拎着一筐的田螺,顺着梯田盘旋而下,越过山岭回家。田里的蛙声和虫子的叫声交织着,蚊群也在我们身边乱舞,蝙蝠在空中觅食,飞鸟归巢掠过的身影,秧桶垂在父亲背上撞击的“咚,咚,咚”节奏声在我耳边响起,一大二小的身影,在暮色中带着希望,往村里走去……
三十年过去了,一场大雨一场雾,场景依稀在梦中。那些留在深处的记忆,无法抹去。那年父亲三十九岁,正是我当下的年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