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路灯下的路面:光如晕,灯与灯之间的光圈:无间隔,浑然一体,但路与路之间的灯罩艺术风格可能不同,甚至攫取的光源也不同,有源自发电厂的,也有源自太阳能,还有源自风能。

李大伟:路灯下,当年多少江湖记忆-LMLPHP

小时候的路灯千篇一律:搪瓷铁皮罩,白腹蓝脊,中间有孔,灯头探出,聚于灯罩下,直射+反光,双倍照亮路面。每个路口总有一盏路灯,冬天暗得快,路灯亮了,路人稀落,远远望去,孤独地泛着橘黄色。我们兄弟仨,烧好晚饭,把饭捂在饭窠里,下楼蹲在门口台阶,双手覆在脚馒头(膝盖)上,等妈妈回家炒菜吃饭。

路灯有的悬在马路旁电线杆上,有的挂在拐弯墙角上,地下一圈圈的光圈,罩着你。那时家家穷,夏天的屋里向,晚饭后灯舍不得开,也无风扇,都在外乘凉,年轻的就聚在路灯下,赤膊打牌,小桌子上方围着一群头,看下方的四位打牌。站着的人,可以看任何人的牌,到了悬念时刻,站着的都低头弯腰,坐在下面打牌的高呼:“闪开点,灯光遮没脱了!”有时站得太密,下面密不透风,高呼:“让开点,风没脱了。”坐着打牌的都端来茶缸,放在桌下脚根,围观者渴了,也可以端起来喝。如果你嫌脏,喝的人理直气壮:“茶呀,又不是人参咯,有啥稀奇不煞额物事。”旁人也会垂睑斜视:“介小气!”那个时代,家里不买茶,茶,属于劳防用品,单位免费发;更有甚者,茶叶吸附在唇,又“呸呸呸”吐回茶缸里,再放回桌下脚根。

灯罩下凹陷出坑一般的灯圈,罩着一个小团体,可能是一个门牌号里的左邻右舍,也可能玩在一起、待业在家不去农村的高中生,一律都是男性。女人呢,洗完碗筷后,偶尔在门口坐坐,透透风,又转回去,一家人换下的衣服裤子等着她洗。所以那个时代有一出风靡一时的滑稽戏:《路灯下的宝贝》,不用问,迭只“宝货”一定是只雄头。

那时的物资严重匮乏,种地的缺口粮,农民拿着鸡蛋到上海换粮票。会画画的,开始在家临摹粮票,交易一定选在路灯下,灯光昏黄,再加上鬼鬼祟祟、东张西望,假粮票就倒卖出去了。宰了人家还幸灾乐祸骂“乡下人”,好像理所当然。

改革开放了,自由市场出现。一开始,个体户都是无正经工作的人,声誉欠佳,水产老板尤甚。白天卖水产,晚上就在路灯下炫富,摆上熟小菜、海鲜,尤其10月份螃蟹上市。一桌螃蟹在路灯下,如同现如今院门口泊辆宾利豪车。正上方悬着的路灯,灯罩之下,罩着吃香喝辣的水产老板,这是他的高光时刻,正想炫给暗恋的隔壁小芳看,此时的他就像舞台上灯光柱里站着的明星。

小兄弟下班回来了,路过,围拢来了,跷起大拇指,朝他挺举:“阿哥,搿记侬上去了!”主人赤膊,脖子上如手指粗的金链条,突兀得很,这就是身价。穿着老头裤,裤裆肥大,需要一掖三,谑称“一打(档。沪语:打与档同音)三反”,腰带一翻卷,掖着一包“红壳子”(牡丹牌,后来升级到中华牌);还有五元纸币,一折二,骑在裤带上,一半露在外,豁胖!不言而喻。当年市面上最高面额10元,人称“青币”,市面上少流通。五元是大额钞票,人称“黄鱼头”,旧上海金条的俗称。肩膀搭着汗巾,陷在竹片躺椅,举起筷子指着一桌菜:“坐坐坐,谈啥,只要开心。”大呼小叫,就怕隔壁小芳听不见。“对对对”,吃白食的点头附和,哈着捧着,就像《小兵张嘎》里的翻译官在日军面前的样子。也有的骑着车远远地躲开,吃白食的帮闲扬手帮腔道:“吓煞脱了、吓煞脱了,又不要侬还的咯。”吃人请、要回请,这也是海派潜意识:朋友朋友,有来有去。

大学毕业后,我在鞍山六村还住过一阵子,先是当记者,那个时代最“嗨威”的职业,神抖抖;后来做生意,常常早出晚归。“耍酒包”(沪语切口:酒店里吃大菜)回来,起风了,灯罩前后摇晃,地上的我,忽长忽短,鬼祟同行,缀而不舍。身后的灯罩风中后仰,倒影缩短了,把我收回去,那是冬至晚上:鬼节!前面的灯罩照着我,搭住我的肩膀,身后的倒影长长的,拉住我前行。我则摇摇晃晃,引吭高歌:“除非是你跟我走,没有别的等候……让我一次爱个够……”后面的词忘了。忽然有人开窗大骂:“寻死啊!不困觉啦!”

“草草杯盘共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来瓶七宝大曲,就着猪头肉。路灯,罩着当年“威廉小强”们多少江湖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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