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八点左右,水泥船的马达声突突突自远而近地响过来,却是喜欢这有节奏的轰隆隆夹杂在鸟叫中间,散了一散漫漶的安静,虽然安静只是相对的,不远处高架上的汽车声总不免成为背景,但这些在大城市实在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船上站了一位中年男人,船里已捞了一些河里的杂物,应该是每天例行的河长工作吧。水泥船下午有时也会来,三四点钟的样子。船突突远去,平静的小河自然小小激动,虽然其实小河已经习惯了每天定时定刻的悸动,但还是激动,水波起,缓缓荡,渐渐停,依依不舍。

龚静:一舟远去波心荡-LMLPHP

水泥船激活的能量大概还不是水波最高能的体验。小木船穿河而过,才是小河的澎湃心潮。小船来时并不定点,忘记它时来一趟,惦记它时不见影。小船确乎是小船,那种老底子的木制打鱼船,不过换了马达启航,不必舟橹。也是船头坐着一花甲男。船舱里像是捕捞的东西,有时看不清,拿了望远镜细辨,却又驶远了。小船确实自远处过来的,顺着小河的两个弯口突突而来,从柳树樟树杉树的河两岸过来,倘若忽略马达声,忽略房子的样式,一时间让人顿生古意,恍惚间看到宋元画中那小舟泊岸或流水远去的帆影。很快,小船朝小河的那一头不紧不慢地开去。看小河的水波却是荡啊荡啊地不甘停止。船小,激起的水波密而繁,河流左右来回地波动着,几乎比经过水泥船要多出一倍时间来平复。小船早已不见影,水波竟然还涟漪着。

水泥船是工作,小船大致也是生计,水波荡漾当然是自然现象,然而,糅合起来,作为观看,日常的时空很自然地兼职了审美活动。

中国山水画中,除了大开合的山水,粼粼水波是常见的,却并不简单。不说险峻的礁石激浪,就是山石一侧伴生的一点闲笔,墨线三两弯曲,几点大小墨点,却已然迂回曲折的滩涂。尝见乐震文先生画一幅山水小品,前景的山石松树,中景的滩石树林,远景的一抹远山,以及夜空的明月,虽小小尺幅,万象俱备。大家的笔墨是不放过任何细节的,树林边看似不经意的一寸见方纸面,乐先生笔下轻轻来回,山涧水波甚或波心涟漪当然已环绕山石而潺潺。水波纹看着容易,不就是划拉几条线拟水波嘛,只有下笔,才感若线条太细,就缺乏力度;若线条不均,不似波纹荡漾。简单的东西里皆是功夫和工夫。陆俨少先生尝言“湖水弥漫广远,水波微动,通常用网巾水来表现。画网巾水线条宜用中锋,一用侧锋即扁。平拉过去,有规则的屈曲,上线曲向下,下线即曲向上,互相连接,组织如网状”。道理归道理,实践则需反反复复练习,手和笔和墨方浑然有觉知,所谓线条匀细得当,水波飘摇。

几笔弯曲线条,营造水波或荡漾,或汹涌,或平静,或漫卷等多种情境,可谓石涛之“一画”意境,笔下线条,心中情志,乃由现实之水而为纸上之水,并拥有独立的审美时空。想起以“马一角”留载画史的南宋马远曾作过《十二水图》,从“黄河逆流”、“层波叠浪”到“洞庭风细”而“秋水回波”“湖光潋滟”……也许不能说画尽,至少是满满纸上的水波小宇宙。“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屈原在《渔父》中虽然借渔夫之言如此洒脱,水清水浊又如何,洗帽洗足皆可,我依然是我。不过于屈原而言,虽然明乎此,终究是洁本来去,投了汨罗江。水波一舟,舟上蓑笠翁,与采菊东篱下一样,多为中国画明志归隐的意象图式。现实究竟庭院深,纸上可以清怀梦。

站在阳台上看舟船远去小河波心荡,是日常的片刻。船夫马达突突而过,也是他的日常工作,他应不知他的日常成了楼上人的思绪之源。当然,这是定然的,“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卞之琳诗),人和人互为取景框。但也许也有例外,比如说,水波不语,自顾荡,它才不会理会你看不看它,水波有着自己的定律。赋予其江湖风云,或潇洒脱略,或隐逸归园,都是人的波荡罢了。

活在当今世,现代人其实都蛮辛苦的,“内卷”是其一,各种事物让人应接不暇是其二,总在提醒人要与时俱进,原地踏步就是退步,身心疲惫焦虑。为什么现代人生病都喜欢抗生素打吊针,要快点好啊,好多事等着做呢,慢慢生病已然奢侈。即便退出职场“内卷”,但似乎有一个广大的“内卷”笼罩其上,倘若不焦虑点什么,好像就是“社会性死亡”了。

水波缓慢地一波又一波,终复平静,大概有三四分钟,也许五分钟,感觉中的时间也许更长些。思绪也一波又一波。这样的看和想,好似吐纳,沉浸其中,就算没有舟船渡津,也不会有渔夫归隐图的现实版,也可以随时给自己缓慢的时空境。

04-04 16: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