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心中有景致。我小时候,不懂事,也不可能了解,天天看到的是母亲的忙碌和操持,以及特有的微笑。长大后,母亲在我眼里也始终是克己内敛,洒脱而并不张扬的人。
父亲刚去世时,我担心母亲孤独寂寞,便与母亲商议请她到我家小住,母亲就是不同意。我只能改变方案,自己住到母亲家里,与她共克难关,并暗忖在丁艰守孝期间,天天苦缠软磨,以软化母亲的坚定。
整整四十九天,我包揽了所有家务。一天早晨,我趁天气与母亲心情一样晴朗,意欲帮助母亲洗晒被褥。整理时,发现卧榻之侧有一个破旧的小盒子,便挪动了一下。母亲突然出现在旁,急急地抓起小盒子,捧在怀里,表情极其隆盛严肃。我正想询问,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之后,我脑中始终疑惑,不停自问:盒子里究竟是什么?是外祖父留下的大清邮票?小时候,我好像听母亲说过,但是,集邮册早就不见了!对了,可能是外祖母传给母亲的金银珠宝?
有一天,我早早下班赶回母亲家,“姆妈,我回来了”,我轻声呼唤,随之推开母亲卧室虚掩的房门。母亲扭头看到我,一怔,赶紧收拾散在床头柜上的物件,塞入那只破旧的小盒子,合上后,才露出微笑应答我。彼时,好奇和疑惑在我心里更是增强了几分。就这样,我陪伴着母亲度过了父亲去世后那段最艰难的日子。
母亲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就入党的老党员,退休后,仍然担负原学院退休党支部的组织工作。母亲自己省吃俭用,对于社区公益建设却从不缩手,时常免费授课讲学。八十多岁后,母亲的党员组织关系转至居住所在街道,而她毫不倦怠,依然忙于公益,不亦乐乎!然而,毕竟年事已高,有一次母亲不慎摔伤了。母亲住院后,院方让我整理她的衣物用品。母亲听闻后,神情审慎地叮嘱我要把她那只小盒子一同带来,并一再强调不能打开。当我找出那个小盒子时,犹豫和解密的心思在脑际摇摆。
最后,我还是忍不住探秘之念,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盒子。没有大清邮票,也没有金银珠宝,盒子里藏着的,全是一些小本本和小纸片,细看,竟是一些党费缴纳收据,还有助学、扶贫、赈灾的捐款凭据,以及表彰证书和旧时剪报。
我一张一张地看着,那些发黄发脆的纸张,虽然有的字迹已退色,有的边角磨损,但我眼前,仿佛正展现出一幕幕景致。那是母亲心中的景致,宽阔而柔美。有六十多年党龄的母亲,从来没有停下她的追求,却从来都没有半点声张,即使是在儿子面前,她也不肯宣扬。她不愿我打开盒子,许就是她从来内敛而不事张扬的性格使然。
回到医院,母亲捧着小盒子,问我“是否打开过?”我看着母亲,母亲亦是看着我,温柔而坦然的目光。我被母亲心中的景致彻底感染了,小盒子里那些纸片上记录的人生,那些过程,对于母亲,是何等的享受?
我鼓起勇气怯怯地告诉母亲:“我打开过了!”母亲看了我许久,而后,轻声说:我想休息一会儿,好吗?
突觉如释重负,这就是我一如既往的母亲,不愿意展示自己的、内敛的、洒脱的母亲。我便也什么都没说,只点点头,踮着脚,轻轻走出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