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从来不知道还有一个大外公,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一封从宝岛台湾来的信漂洋过海几经周折终于漂进了解放街73号,才引出一段被湮没的故人往事……

漂泊半世,心事重重度流年-LMLPHP

在我爸书写的回忆录里,关于我的大外公,有如下文字:伯岳父忠富在新中国成立前夕,跑到三多寨招兵点卖了壮丁,每月的津贴费均寄回家中。后随部队撤至缅甸开荒种地。约两年后去台湾。未发养老金前,靠卖小菜、打工谋生。

大外公偶尔也会说起他数十年来的经历,像是在给小孩子讲大人的故事,又像是在向家乡做记忆汇报,有时候又像个说书人而不是经历者,比看客都眉飞色舞,好像只是他听来的一般。数十年漂泊流离怀乡,种种经历恐怕早已让大外公有了一颗“嚼得菜根,百事可说”的心了。那时候我还念小学,还没有资格坐到大人的酒桌旁与他们一起把酒言谈,不知道大外公有没有也情到深处唏嘘感慨的时候呢?

大外公身材高大,即使老了脊梁也挺得笔直。回来探亲期间,他会以牛佛为根据地,在几个侄女家轮流玩耍。据我观察,他和外公两兄弟唯一相同的爱好就是打麻将。所以不管去到哪儿,外公一定陪伴左右。除了陪多年不见的大哥,还有牌打咧!

大外公来我家的时候,吃完晚饭我会扶着大外公去外面散步。

就只有我和大外公走在他离开了数十年的乡间的小路上。那时候的乡间真的还是乡间啊。

农村人家吃得晚,我们出去散步的时候他们的炊烟才刚刚升起,弥漫在乡土田野,就是故乡故土的气息。那是夏天,有晚归的牧童和哞哞叫着的大水牛,遍野的油菜花里是蜜蜂嗡嗡的叫声,路上三三两两的农人或荷锄或担犁,再不济也背个背篼,吸着烟卷或叼着烟杆,走在各自炊烟升起的路上。一条废弃的石子马路通向一个废弃的盐场,经过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池塘,有蛙鸣,有路边村庄大人小孩的喊叫,还有晚风吹动竹林,竹叶沙沙的声音。如今许多年过去,我和当年的大外公一样,离乡背井,再也没听见那熟悉的竹叶沙沙声了。

2006年,家里把电话打到广州,告诉我大外公已在台北去世的消息。我放下酒抓过吉他,就写出了《夜航船》的前奏。这些隐约而缥缈的音符,在我心里就像茫茫大海上无星无月、不辨方向不明就里孤独的摇橹声。而这摇橹声,是漂流在外的人唯一的温情唯一的依托,也是唯一的指引:

穿过数十年的风/穿过数十年的浪/你看他艰难地摇啊摆啊/像谁的身体

穿过窈窕的淑女/穿过写意的少年/穿过八千里路云和月/穿过所有人的思念

是谁风雨回故乡/是谁远扬他方/是谁在横亘千载的渡口/频频眺望

是谁兜兜转转/是谁孤单地回航/是谁艰难地闭上眼睛/在夜航船上

——《夜航船》

我写“穿过数十年的风,穿过数十年的浪,你看他摇啊摆啊像谁的身体”,你看了这些文字之后就会知道,呀!原来风是那样的风,浪是那样的浪,而身体,原来是那样的意思。而“淑女”与“少年”,他们在八千里路云和月的追逐里,又汇集成的是怎样的思念呢?总有些歌词是穿越你小小的天地,飘扬在世情之上的。你不知道的时候,风浪就是眼前的风浪,你知道之后,才明白风浪原来可以穿透时间拍过人间。

行文将尽,总有一个画面飘荡在我脑海里。那是1988年,离乡背井了无音讯数十年的大外公终于又站在了他熟悉的沱江边牛王山下,看着隔岸来接船的失散多年的兄弟的时候,他是怎样的心情怎样的神情呢?半个世纪的光阴都已过去,当年被一艘小船摇走的人,如今又将摇着一叶小舟归来。早生华发啊!所有的时光所有的苦难艰险所有的少年心气赤子情怀,都遗落在这一江故乡的水面,不着文字,只得风流。

而那墓穴里的更苍老的人啊,看见这少年兄弟老来逢,即使苦涩的笑,也总算圆满!

04-06 17: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