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海中不知为何突然冒出了“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的诗句,于是决定写一篇题为《寂寞的留名者》的书评,而后细思,当葛亮先生开始构思时,这些留名者便不再寂寞了。于是舍掉。

《瓦猫》:匠人与故物,见莽莽过去,联无尽未来-LMLPHP

葛亮先生新书《瓦猫》附录《一封信》里有一句“当下,我们对‘匠人’这个词感兴趣,除了你说的‘专注’,大约还来自手工的细节和由此而派生出的仪式感”,虽我无法用如此准确的语言来概括个人对于“匠人”内涵的理解,但这的确也说出了我心中所想。匠人一定是精而细,并且蕴藉着独到的气质,而秉着这种气质所操持的一切又常常令人心有所往。因而看到“腰封”上那句“这是一本有关手艺人的书”以及匠人一词的出现,便对此书有了极大的好奇,此书会如何展开对匠人的描述,这种讲述是否足够精彩。幸而,一切的问号都是以肯定式的感叹号结束的。尽管葛亮的文字一如既往的温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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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亮

《江南篇  书匠》(以下简称《书匠》)极大地彰显了“人”,“匠人”的“人”字。匠人所指向的首先是一个人,一个有着七情六欲、世俗愿望的人,其次才是从事某种工艺的佼佼者、极用心力者。在《书匠》中,匠人指的便是“古籍修复师”。当我一直惊叹于简的修复技术以及洒脱坦然的生活态度时,却在结尾被静宜所披露的真相震慑到。愚钝如我,实在没有将此前种种细节一一斟酌,以致于有此种感受。不过也不失为阅读乐趣。于是,当我重溯简与静宜父亲情谊之时,便有了另一种阅读感受。简的人生轨迹与郑先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也可以说是先生的种种助益成就了简。而简又将自己所拥有的传授给了郑先生的女儿静宜,“这两年来,她用我复刻了一个她自己。把我父亲的女儿,变成她所希望的样子”。简缺席了将要与自己结婚的郑先生的葬礼,这是静宜所不能够理解的。我以为这是简的退缩,而当她将修复好的《鲁滨逊漂流记》送给静宜作满师礼物时,便是为这退缩表明态度,并决意前进了。但是令我好奇的是,满师后到端午节前后大概三个月的时间里,简是否与静宜有过开诚布公的谈话。想来是没有的,因为静宜说她既不爱简也不恨简。而将手艺传授给静宜怕也是简对于郑先生最高的敬意与爱意。简终究是将对于郑先生的情感化为了内心秘藏,秘而不发。中间穿插的老董更是有情有义之人,以致于“非虚构小说”这一名词总是出现在脑海中,我坚信这世上就有老董,他深明大义,技高一筹,疏于人情世故,但认定了也便是一生。却又为了这惯常的疏于人情世故而终究湮没于芸芸众生。芸芸众生并不可怖可悲,只是折煞了他这一番好手艺。但是,这世间终究是没少一个纯粹的人。也有人会想起他,像毛果和毛果的父亲那般。

《岭南篇 飞发》(以下简称《飞发》)则将匠人置于时代的洪流之中。在时代洪流的裹挟下,翟玉成的“孔雀”由生入灭,庄锦明的“温莎”的兴起除却庄师傅祖传的理发技法外,亦乘了时代的东风。不得不承认的是,以庄锦明代表的“温莎”在街里大盛之时,也无法与翟玉成当年的“孔雀”相媲美,但它的确实实在在地战胜了翟玉成后来的“乐群”。当翟玉成看到小儿子屈辱地求师时,这种覆灭感与现实感终于达到了高潮。小儿子宁愿接受非人的待遇而获得求师的资格,并且在自己的质问下明确地表示拒绝之时,他的内心坍塌了。翟玉成终于明白,他的手艺甚至已无法与自己所认为的外江人相匹敌,而他视为明星的“孔雀”也不再闪耀于当下。意气风发的青年得天时地利人和,虽没有实现自己成为明星的梦想,却最终打造出了如明星一般地“孔雀理发公司”。此后屡有提及的“孔雀旧人”虽未肯露面,却也足够令我们知晓“孔雀”当年的荣耀,以致于多年后仍有人铭记且关注着“孔雀”的缔造者。葛亮在《后记  藏品》中写道“你当他们是历史,便是历史;当他们不是,也可举重若轻”,我以为这是《飞发》乃至全书的核心价值观之一。这不是虚无的历史观,而是经岁月洗礼后的顿悟,我们的过往构成了历史,而我们的当下却不能被历史挟持,它可以提供经验、借鉴,却不能成为我们的茧,将我们困住。翟玉成亲手将自己医好的手再次折断,这是他主动彻底地与填充满格的金色过往割裂,而将它归于记忆的一角,而非人生的全部。

腰封上那句“这是一本有关手艺人的书”,后面还有半句“然而又不全是”,其实,读完前两篇我已有了深切体会,先是对人的张扬,再是对手艺人在时代中何以自处的思量,都已无法再简单地以“手艺人”一言而蔽之了。但是《西南篇  瓦猫》还是惊艳了我。三代人的人生跨度更足以见出其中所无法忽略的时代因子,或者说是前文提及的历史。宁怀远遇到了荣瑞红,也遇见了瓦猫,由此开启了荣家的故事。文中有两处令我印象深刻,一是宁怀远与荣瑞红的儿子荣宁生说自己是读书匠,而街坊认为宁生的儿子,一个是读书人,一个是匠人。宁怀远在众人的撺掇下,为了能让荣瑞红为自己这群人做饭,而向荣老爹学作瓦猫,也成了一个合格的瓦猫手艺人。然而彼时民族危亡,年轻气盛的读书人宁怀远如何能够无所作为。而当后来读到恩师的文章,又听到恩师被刺杀之时,那曾经澎湃于心的念头再次萌发,于是他再次离开。这是读书人的气质,是有着血性的读书人的气质。私以为,瓦猫无形中予他思想给养,瓦猫镇宅,宁怀远为家国安宁用尽余生。荣宁生对于自己的定位极为恰当,他从母亲手中继承了制作瓦猫的技艺,从父亲的故书里汲取知识,集父母之大成。宁生主动要求与自己的妻子蔓芝离婚,刚读时,我是不能够理解的。后来脑中突然蹦出荣老爹常说的那句,瓦猫是要请的,而不是送的。宁生当是感受到了蔓芝的犹豫,而这犹豫使他受到触动,蔓芝留在这里,已不再是以虔诚的态度留在这里,便让蔓芝离开了他。这两代人的故事充满了戏剧性,除去时代的影响外,也与本人有着极大的关系。若是荣瑞红在宁怀远每一次做出重大抉择前都予以干涉,宁怀远有片刻犹疑,他们一家三代人的人生轨迹都是有可能改变的。荣宁生的两个儿子,一个成为记者,一个成为瓦猫匠人,仍旧是在追随着祖父祖母的脚步,一往无前。正如前面提到的,我实在是一个愚钝的读者,没有想到成为记者的荣之文会让我周身一震,既而想要为他击节赞叹却又欲要泪流满面。请原谅我想要在此处留下悬念。

而始终令我感到钦佩的是荣瑞红,一个自小跟随祖父学习制作瓦猫、终又以祖母的身份向自己最小的孙子传承瓦猫工艺的匠人。任凭历史如何迭代,身边的人如何新旧替代,她就在那儿,以自如的姿态,一如镇守家宅的瓦猫。

我与岁月共同打磨技艺,而技艺反哺我以岁月。

04-07 19: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