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岁的伊，涂口红、穿花裙，伊永远是女生。
伊的生日在夏天，全家瞻望。伊开始挑“跳舞裙”了。大女从衣柜中拈出一件，伊摇头；又一件，又摇头；再一件，还摇头。时间迫近了订桌的时刻，床上堆满了裙子。伊莞尔指指那条椰树沙滩图案的长裙。“外婆，你九十岁了，饭店的空调冷，不如穿长裤？”伊摇头：参加派对，lady必须穿裙子。
头发好了，鞋子好了。握着圆镜，伊在古董坤包中，摸出口红。上翘的嘴唇，沾上了两片浅浅的玫瑰色。哦，少女心一下点燃了。派对的享受，是从每一项准备的细节开始，折腾并满足。
协助主角下楼是我的荣幸。施手放在伊手肘下，随时可以托抬。伊纤细的手臂，却一遍一遍地固执绕开，只用手掌搭住我的臂弯。哦，伊是女生，派对的礼仪必须是：女生摽住男生臂弯，佯握佯倚，男生右手轻覆伊手，就如白金汉宫的一场春游出行。
珍馐络绎，伊不动谁动？大女对领班耳语一番，一副刀叉送上。伊笑了，左叉右刃，如操绣针。
60年前，伊随我岳父自南洋归于汉邦。不惯中餐，不识国文，只是跟着保姆你侬我伲，粗通了浦东话。伊将所有“take off”的动作，说成“剥”。“剥香蕉”是对的。“剥苹果，剥生梨”，就是跷脚闲话。但懂了就懂了。三个孩子说普通话，伊与保姆说浦东话，夫妻俩说“比赛亚”（宿雾方言）。最有趣的是父母一句“方言”，全家都知，外人懵懂。
三年后，伊要政府安排工作。上峰决定，让伊主管镇上最大食品商店的烟糖柜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这个岗位是多少人争破头的事。领导对想“走后门”买香烟糖果的朋友说：“以后我也没办法了，都归那个外国人管了。”当然，伊永远是“劳动模范”。伊独特的柜台摆放和清洁水准，别人个个望尘莫及。
伊退休那年，正值浦东开发开放，保税区外轮繁多。镇上一家最大的百货商场定要聘她去做顾问，继续做烟糖柜的主管。原来外轮要采购各种商品物资。往往遽有店员急呼：“刘师傅，快点，外国人来了！”伊三言两语的英文，促成了一笔又一笔生意。再次退休，伊已73岁，享受了两次敲锣打鼓的待遇。
2005年我国与南洋某邦互签旅游协议，首航班机上我与内子在焉，曰探路。可惜线路是大马尼拉地区，与南部的宿雾还远。伊嘱带“比赛亚”语的CD回来。大马尼拉地区讲英语与加泰罗尼哑方言。书店女孩闻之感动，特地找来两张“比赛亚”语CD。我俩又特意带回两大桶冰淇淋。看伊边听“比赛亚”的歌边舔着外邦的冰淇淋，吃成了一个南洋女生！
派对的高潮在切蛋糕，曾孙清脆地问：“老太太，你有英文名字吗？”伊说了一串陌生的音节，没听懂。伊写：“VICENTA”，维赛塔。度娘曰是西班牙语“精力充沛聪慧女子”。
“MrsVicenta，派对结束了。”我将臂弯送出，伊佯握佯倚。
伊是女生。(辛旭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