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走了快二十年了,每每想起心里总是歉歉的。因为他最后那些日子,我总是忙啊忙,没空陪着他说说话。
父亲走了快二十年了,每每想起心里总是歉歉的。因为他最后那些日子,我总是忙啊忙,没空陪着他说说话。记得父亲走之前的那个傍晚,已经卧床不起的他,把我叫到跟前,仿佛有重要的话要说,我等了好几分钟,他才挺吃力地低声说:我把自己的一生都写下来了,别嫌哆嗦,里面酸甜苦辣什么都有,以后有时间可以看看……说完,就让母亲把7本没有封皮的白色笔记本交给我。当时我一愣,拿起一看,每个封面上都认真地写着一行字:一个农民儿子的故事,密密麻麻,好像有几十万字,父亲什么时候动笔,什么时候写完,我全然不知。更惭愧的是,事后许久,我虽翻过,也挑着看过,但并未完全读完,就把他的作品同其他一些物品“束之高阁”了。可是没想到,有一天女儿突然说,我要为爷爷整理这本书,并把它印出来!这着实让在场的人心里暖暖的。女儿还说,爷爷的书,你这当儿子的总要写点什么吧,我赶忙应承:好的,好的!
实不相瞒,一打开记忆的闸门,我首先想到的是怕。真的,从小到大对父亲其实挺怕的。
小时候,家就借住在县城一个叫“阳和门”(又称谯楼)的地方,楼不高,下面是个城门洞,上边建筑飞檐翘角,古色古香,虽然很久没有修缮,却是县城的一处古迹,据说始建于南宋年间(1150年)。上下石阶梯在右边,拐一道弯,即可瞧见一扇半圆小门,里头两边各有一小片院子,四周有一圈女儿墙,显得很古朴。站在阳和门上面,前边可以望见长长宽宽的徽州府衙,后来叫人委会大院;后边有一座高大的八脚石牌坊,四边柱廊上还刻着许多大大小小的字,什么“少保兼太子太保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许国”等长长一溜,看也看不懂。那个时代,大人玩的最时尚的街头艺术,大概就是布满大街小巷的标语口号,还有经常敲锣打鼓。耳濡目染,咱们小孩也不甘寂寞。一天放学,我就沿着女儿墙,用墨汁歪歪倒倒地写上几行字,写的什么已记不住了。但这就闯祸了!父亲发现后,严厉责问我和弟弟:谁写的?是文物知道不?发怒的父亲像一头狮子,脸都气走形了。没法子,我只好承认。换来一顿暴打不说,还被迫哭着用水去洗刷,弄得满脸满身都是黑呼呼的。
后来阳和门成了什么指挥部,我们搬进了人委会的大院。住进大院后,那时没有自来水,但大院右边前后却有两三口古井,各家各户就靠它生活,挑水也就成了大院的一道风景。不知什么时候起,父亲就要求我除了给家里挑水,还要为邻居汪伯伯挑。其实,我嘴上应承,心里并不乐意。有一天父亲下班,开口就问,汪伯家的水挑了吗?才打蓝球回来的我想也没想就应了一句,挑了!可是事后父亲发现我说慌了,结果当然你懂的!惨了!
印象中,犯事被“揍”是事好像还有,反正父亲挺凶,不怎么可爱!我有时甚至在想,怎么摊着这么一个不讲理的父亲?倒霉。
有多少父子就有多少故事。对于父亲,我也有吃惊的地方。小时候,父亲经常讲,他是祁门老胡村走出不多的自学成长(私塾傍听生)的“秀才”,读师范那是因为家里穷,可以不交学费。让他最自豪的是在师范得过长跑冠军,还是校长王世杰颁的奖(后来他当过安徽省教育厅副厅长),以至于有一年放假,他是从歙县走着回家的,一百多公里,起早摸黑足足走了两天。
父亲有时也很固执,做事追求极致。“当年跟着你父亲干展览的活,那是要脱一层皮的。有一年要代表徽州去省城办展览,你父亲负总责,我和程极悦一个画一个写,起三更落半夜,有时为一句话,一个小人物不知来来回回推敲多少遍。呵呵,我们也经常敲竹杠,要你父亲买酒买烟。当然,最后的展览那是顶呱呱的。打遍全省无敌手呢。”几十年后,他当年的同事、画家汪家龄成为我的报社同仁,就是这么“揶揄”他的。是的,从小我还有点鄙视他,一个小小科级,还是副的,有必要整天下乡,加班加点,还要倒贴“春秋”“大铁桥”香烟什么的。可是为了科普,破除迷信,他却总是想方设法,乐此不疲。
有一年他居然代表安徽参加了“全国农村群众科学实验运动经验交流会议”,那可是他一生的骄傲,经常津津乐道。要编县志,别的单位交差了事,而他是全身心投入,不仅完成志书任务,又编辑了一本全县科普的大事记。有一年,国家有关部门一个中层领导来县里考察调研,对父亲的工作评价甚好,随口说了句“春城无处不飞花”,父亲感动得不得了,事后专门去信请这位领导把这句话写下来,还用画轴装裱起来,一直挂在家里,直到去世。
父亲在人委会大院,开始是干事,很多年后才当了个小秘书,无足轻重,默默无闻。但起得早,很勤劳,会吵架,倒是出了名的,母亲对于前一点很满意,人前人后有人夸,而会吵架也让当小学老师的她吃了不少苦头,赔理道歉成了常态。
跳开吵架这一页,还是多说说父亲被人夸的吧。别人家才刚刚起床,父亲就拎着铁桶下河洗衣回来了。谁家有个什么事要赶早,只要说“小胡,明早叫一声”,保准不会误事。哪家遇有不平事,父亲总要去帮腔。父亲是攒回了一些好名声,我们兄弟俩就遭殃了,因为我们好像从来没有睡过懒觉,还要帮人家挑水,打扫卫生什么的。那时母亲在乡下教书,只有等到周六,天黑我们才能回到城里。兴奋一晚上,天不亮又被父亲从被窝拽出来,你说“窝囊不窝囊”!为此,学师范的父亲常常振振有词:黎明即起,孜孜为善!这是古训!
为了奖勤罚懒,父亲还有一招最“险恶”。那就是谁睡懒觉,谁没完成挑水,抑或晨读毛主席语录没背下来,谁中午就不能进食堂买肉吃。这可是天大的事。为什么呢?因为平时在乡下,除了上农民家吃派饭,学校食堂平时是不炒菜的。一周一瓶豆腐干炒酱,一日三餐都是如此。所以进城过周末,最想的就是人委会食堂里那二角钱一小碗的红烧肉或粉蒸肉。说一小碗,其实只有两三块小肉盖着,下边全是黑黑有点发霉的腌渍菜,如果是粉蒸肉,那更是吃不到精肉,净是肥的,反正一咬有油,饭就香得不得了。也难怪,如今日子好了,不缺吃不缺穿,可是总觉得没有当年那碗红烧肉香!
在这个小县城,不咸不淡的日子,像鸟儿飞走一样,倏忽而过,就到了1977年。这一年有个改变许多人命运的兴奋点,而家家户户却好紧张。即好不容易等来恢复高考,可是咱家的我却走了“麦城”。事后虽然有资料表明,那年只有不到百分之五的录取率,尤其还有哪么多“老三届”扎堆,你挤我抢,我们刚毕业的这茬学工学农有余,却是基本不沾数理化的,自然全军覆没,也怪不得我的。可是,我不干了!一气之下,不顾一切,要远走高飞,去大西南当兵,正好可以圆孩提时的梦想。
母亲不同意,父亲却放行,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好在一到部队,形势出现“拐点”了!这当兵我倒最服贴:新兵连最怕“紧急集合”,有的战友睡前连铺盖都不打开,一直在等哨子响,而我不怕,早起已成习惯;站岗最怕凌晨“两点岗四点岗”,而我坦然,照睡照起,从来没有脱过岗。后来,凭着临战表现(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二梯队)和一手“好字”,我被上级后勤分部机关相中,调往重庆,当上了广播员和放映员,连整个机关大院的作息时间都由我“发号施令”呢。直到这时,偶尔我才想起,原来当年我特别烦的父亲叫早,以及父亲劝导的“黎明即起”,开始产生点效益了。直到这个时侯,我才从内心上与这位“不讲理”的父亲稍稍有些靠拢,原来父亲也并非一无是处,也许不完美就是一种真,一种爱。
这一生,我与父亲之间,还有一件事刻骨铭心,最不能相忘。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当兵已有三个年头,正在成都凤凰山机场参加军区电影技术培训班。一天,突然有人在广播里喊,有我的长途电话。待我赶到值班室,电话那头传来父亲很小很小的声音:“没别的事,家里一切挺好,你放心!”说完就挂了。当时纳闷,没事打什么电话!也未作深想,心想再有几个月就可以探亲了。就忙其他的去了。过了些天,又接到父亲母亲一块写的一封信,好像还附了一张父母与弟弟在一起的照片,父亲依旧那般严肃,母亲依旧堆积挂念,弟弟果然长高了,母亲还嘱咐“弟弟要的军帽,探亲记着带上啊。”我赶忙回信,并告知具体毕业、回家的时间。离家三年,头一次探亲:与父母团圆,与弟弟相牵,与同学欢聚!一切都变得是那么期待!
终于回家了!那时皖赣线刚开通,火车站在新区,黑灯瞎火,一班同学分别把守一节车厢,很快就把我逮到,长长一溜自行车一路铃声清脆地把我送到了家,原本要拿出重庆怪味豆招待大家的,可是转眼所有同学都不见了,只剩下父母,我一下子不适应,还有一个人呢?弟弟怎么不在家?我四处张望,连连发问。没想到,这一问引起母亲嚎啕大哭,父亲赶忙扶着母亲坐在床上,这才一五一十告诉我真相:原来半年前,弟弟下河游泳发生了意外!当时,大院里不少人建议我父母,赶快发电报,把我叫回来。母亲眼巴巴地望着父亲,要他赶快办。可是父亲却犹豫了,他思前想后,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暂时对我封锁消息,包括所有亲戚朋友同学都打了招呼。他的理由很简单,悲剧已经发生,我们只能承受,再说我正在集训学习,马上就要毕业,绝对不能影响我的前程。后来在母亲的再三央求下,他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打了那个什么都没说的电话。听完这一切,我似乎傻了,期待的欢乐刹那间变成了煎熬。弟弟真的走了,家里的天仿佛塌了。整个假期我都在安慰母亲,过去生龙活虎的父亲也变得沉默寡言了。
又要离开家回部队了。母亲哭成了泪人,怎么劝都不行!临睡前,父亲照例又问了句,“明早几点叫早?”我本想说“不用了”。因为我已当兵三年,生物钟已校得准准的了,哪还用叫早?但我没阻拦,仍说:“四点吧!”说罢,就出门上二楼,进了那个曾经与弟弟共同居住多年的房间。整理完物品,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一会儿想着弟弟,摸着他曾经想要的崭新军帽,鼻子一阵酸酸的,一会又担心起母亲来,刚刚团圆没几天,煮的一大锅茶叶鸡蛋还没吃完呢,就要走了,母亲今后的日子怎么办?想着想着,居然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还真是父亲叫醒了我。当我推门要迎父亲进来时,父亲已转身下楼,统子楼长长的过道,留着长长的背影。
以后每次探亲,或长或短,“格局”依然没有变,再晚再早,不论是醒着还是睡着,父亲照例来叫早,只是父亲慢慢在变老,敲门的声音也越来越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