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个节气,如二十四位伶俐的主持人,轮番登台,报告大地上发生的事。代表立夏出场的,应该是个大男孩,他有小麦色的皮肤,矫健的步伐,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白的牙。甫一亮相,就吸引住了一队貌美姑娘:蔷薇、石榴、栀子……哪个不是花容月貌?时节到立夏,花的密度不如春天,花开的绚烂犹在,而且,较之乍现的春花,夏天的花更有不惧风雨的韧性。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说“立夏”是“四月节,夏假也,物至此时皆假大也”。意思是说这时候是万物生长的旺季。江南第一批新鲜水果也上市了——枇杷、樱桃和杏。在城里住,工作在乡镇,最大的好处是,高楼日高,村野不远。朝八晚五外,能在“流水一湾,两岸嘉荫芳草,小桥跨度其上”的大自然里游荡。离单位千米远,就有很多果园。每年开春,我会去枇杷园定一棵树——老板,这棵多少钱?不是买树,就买这一季的水果。吃罢午饭,捏一根竹竿来到枇杷树下。用刀劈开的竹梢头,像叉开的两根手指,细细长长伸上去,将果柄夹住,手腕巧劲一扭,一柄枇杷就被扭下了。提溜一袋,咏而归。
到立夏,早上五点天色就已亮开,人也早起,开车到单位还没到上班时间,喜欢去菜市转转。菜市门口有农妇提了珊瑚红的樱桃在卖。只一瞥,就逗起称一斤尝尝的欲望。樱桃摆玻璃盘中的珠圆玉润,牙齿“噗”磕破皮的肉感,清甜微酸的滋味,这都叫人着迷。何况当地的樱桃出现只半个月光景,对于夏天这幕长长的戏,好像是来友情客串的,野眼一下,镜头就晃过了。所谓“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劝谕人珍惜时光。伊朗导演阿巴斯拍的影片《樱桃的滋味》中有个老人,他要在樱桃树上悬梁自尽时,突然触摸到一粒柔软的樱桃,就吃了一颗,呀,真甜。接着吃了一粒又一粒……当然,他后来选择了好好活。
为了能再吃到樱桃,为了看到来年的蔷薇……这都让人心生希望。
这几天走在大街,一路好闻的樟树花香相迎又相送,人一呼一吸,美得像含英咀华。樟树底下长出油绿方阵的小叶栀子,含了淡绿的苞,真个是“情各戛戛生新”。人仿佛被周遭的一切,默默关爱和疼惜着。
明人《遵生八笺》一书中写有:“孟夏之日,天地始交,万物并秀。”初夏是个善于挖掘新人的导演,让每个初初亮相的小演员,都有展露才华的空间。
除了“树三鲜”,江南人还有尝“地三鲜”的习俗,即蚕豆、苋菜和黄瓜。这时的蚕豆还嫩,勿用去壳,与新抽的蒜薹同炒,簇新簇绿的一盘,是掩不住的青葱之气。剥几颗奶白的蒜瓣炒苋菜,汪出的菜汤,像个会施魔法的小魔女,出手点一点,白白的米饭,就变成盛开的胭脂红的樱花。嫩嫩软软的炒苋菜,家常又喜气,全家都爱——我尤爱这点胭脂红,似一个人将火热心肠捧给你,把粗茶淡饭调理得摇曳生姿,让人对生活的心一直是热的。苋菜红,张爱玲有过精湛的描写,她说,苋菜上市的季节,总是捧一碗乌油油紫红夹墨绿丝的苋菜,里面一颗颗肥白的蒜瓣染成浅粉红。在天光下过街,像捧着一盆常见的不知名的西洋盆栽,小粉红花,斑斑点点暗红苔绿相同的锯齿边大尖叶子,朱翠离披……这段文字描写,厉害到可以说是“给你点颜色瞧瞧”。末了,她非常老道地加了一句,“炒苋菜没蒜,简直不值一炒”。我要说,入夏不吃几回炒苋菜,白瞎了大自然的恩泽。
好多江南人家立夏还会烧豌豆饭吃,我母亲则烧乌米饭,古称“青精饭”。道家的神仙诗中说,吃了青精饭可以长生不老。杜甫在《赠李白》一诗中也写道:“岂无青精饭,使我颜色好。”乌饭树也叫南烛树,母亲早些天就上山将鲜叶采回,捣出汁液,将糯米放到汁液里泡一晚,次日就可烧乌米饭。拌上白糖冒尖地吃一碗,甘美糯香,年年如是。立夏的乌米饭,于我是吉祥物,祈祷每年能吃到。能吃上乌米饭,证明我的母亲依然拥有清晰的思维、灵活的手脚。父母健在,便是儿女最大的福气。命运待我不薄。
跟着节气生活,平淡的日子,就能收获欣喜和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