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德国就是否要求美国撤走在德部署的核武器展开激烈辩论之际，美驻波兰大使莫斯巴赫“将核武器部署至波兰”的建议得到了一些波兰人的响应。对此，俄方直截了当地称，在波兰部署核武器会令地区重新上演1962年的古巴导弹危机。
这场风波中的利害关系究竟如何？本期论坛特请专家来解读。
贺之杲
1 美外交战略发生较大调整
问：如何看待莫斯巴赫的表态？
答：莫斯巴赫的表态一石激起千层浪，目前尚不确定是特朗普政府的态度。考虑到莫斯巴赫的职业背景，外界普遍质疑其观点的专业性与可信度。但从中可以窥探到近些年美国外交战略以及美俄关系的调整。
特朗普的美国优先外交不仅体现在强化大国竞争和地缘政治博弈，还体现为通过毁约“退群”等手段推行单边主义政策，在欧洲积极建立防御系统和强化军事存在，单方面退出《中导条约》，这些动作最直接针对的是俄罗斯。今年5月，美国决定退出《开放天空条约》，意味着20多年来巩固欧洲互信和安全的基本协议可能进一步遭破坏。针对《新削减战略武器条约》的续约问题，特朗普政府反应冷淡，美俄面临无军控条约管控两国核武器发展的局面。莫斯巴赫的言论是在美波、美俄、欧美关系发生较大调整背景下的激进言论，但近期来看，美在波兰部署核武器的可能性较低。
一直以来，中东欧是美俄竞争的地区。对美国而言，在地缘政治竞争与合作复杂交织的欧亚大陆，美国的地缘战略是确保在欧洲地区保持权力均衡，防止出现区域性霸权。正如2017年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所强调的，“大国竞争的回归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地缘政治事实”，系统地为这场竞争做准备是美国外交政策的核心任务。因此，对特朗普而言，与中东欧国家的密切联系可能是个成功的策略。通过在欧洲-大西洋地区制造更多的分裂和支持保守的世界观，既可以应对俄罗斯的战略影响，也可以削弱布鲁塞尔的团结，从而为美国重新巩固在欧洲的政治和军事影响力提供机会。与此同时，美国对盟友和合作伙伴角色的界定越来越有条件性。交易的前提也更为明显，如果期望获得美国的帮助或担保，必须按照美国利益去贡献相应份额，表现之一是欧洲盟友必须满足GDP的2%用于国防的目标。总的来看，在大国竞争和地缘政治回归的背景下，美国物色地区新战略支点，有意利用相互依赖中的不对称性将中东欧打造为新的地区战略抓手。当然，这也为中东欧国家提供了战略选择的机会窗口。
2 历史与现实让美波越走越近
问：波兰为何愿当“接盘侠”？
答：事实上，波兰被认为是除英国外最亲美的欧洲国家，在英国脱欧后，美波关系甚至上升到某种特殊伙伴的层面。
皮尤研究中心2020年1月的最新民调显示，波兰是欧洲最亲美的国家之一。79%的波兰受访民众支持美国，是欧洲比例最高的国家，在全球范围内仅次于以色列和菲律宾。在18-29岁年龄段的人群中，多达84%的波兰人对美国持积极态度，30-49岁年龄段的比重是82%，50岁以上的比重则接近75%。尽管欧洲普遍对美国总统特朗普的信心相对较低，但高达51%的波兰受访民众对他抱有信心，相比之下，德国仅为13%，法国为20%。
这个紧邻俄罗斯的国家，如此一边倒地靠向美国，不仅是因为与俄罗斯复杂的历史恩怨作祟，还有地缘战略的考虑。
从历史上看，美国总统伍德罗·威尔逊的“14点计划”支持了波兰及其他新兴的中东欧国家独立。1918年11月，波兰复国，“14点计划”被认为是波兰建立独立国家的重要前提条件。尽管在一战和二战后，特别是雅尔塔体系使得美国退出了其在中东欧地区的势力范围。但是在冷战期间，美国对波兰摆脱苏联共产主义统治提供了大力支持。比如，美国在上世纪80年代支持波兰团结工会，掀起了一股强大的反共主义社会运动；1989年美国《支持东欧民主方案》致力于发展中东欧国家的民主制度和市场经济，加速了波兰及其他中东欧国家脱离苏联共产主义制度。亡国的历史和苏联共产主义模式的统治等历史记忆如烙印般深深印刻在波兰人心中，刺激着波兰人的民族主义和仇俄亲美倾向。
从地缘政治看，不安全感令波兰人深信只有依赖美国才能摆脱地缘政治困境。一方面，波兰与俄罗斯实力悬殊，不得不依靠美国主导的北约同盟体系来保障生存安全。另一方面，位于地缘缓冲地带的波兰视俄罗斯为最大的敌人，担心俄罗斯重拾地缘扩张战略，更担心俄罗斯的复苏。逢俄必反的心理促使波兰融入西方体系，紧紧追随美国的步伐，希望美国更多地参与波兰事务，获得美国的军事经济援助以及政治支持，防范俄罗斯的潜在侵略。
正因为如此，波兰剑走偏锋，坚持跨大西洋主义，强化与俄的军事对峙。在冷战结束后，波兰积极转向西方，于1999年加入北约，2004年加入欧盟。在军事上，追随美国步伐。在伊拉克战争期间，波兰军队参与联合军事行动，造成了新老欧洲的裂痕。特朗普上台后，美波关系进一步强化，他当选美国总统后出访的首站就是波兰。为迎合美国政府，波兰不仅大量购买美国军事装备，还欢迎美国在波兰建立永久性军事基地特朗普堡。此外，在以色列、伊朗问题上，与美国站在一起，采取不同于大多数欧洲国家的立场。在能源领域，与美国一同反对俄罗斯与德国的“北溪二号”天然气管道项目。
目前，法律与公正党是波兰的执政党，具有浓重的民粹主义色彩，并主张民族利益和国家利益高于一切，这与特朗普政府的美国优先和单边主义政策有相似之处。该党的实用主义立场支持波兰与美国建立紧密的政治与军事联盟。此外，法律与公正党的一贯主张是反对共产主义，该党的反俄亲美立场提升了普通民众对该党的支持率。因此，作为坚定的亲美主义者，法律与公正党甚至“对美国卑躬屈膝”。在波兰总统杜达2019年6月访问美国期间，特朗普称“美国与波兰的同盟关系从未如此强大”。
2019年11月，美国正式对波兰公民实施免签政策，这将极大促进美波双方的人文交流。目前，波兰裔美国人为1000多万，占美国人口的3%，是美国第八大移民群体。芝加哥则号称是波兰以外最大的波兰城市。波兰社会及价值观，甚至生活方式也深受美国的影响。这种民众基础也在一定程度上拉近了两个国家之间的距离。
因此，波兰甘愿充当美国全球战略博弈的重要一环，沦为美俄战略竞争的马前卒。
而波兰利用核能的意愿也由来已久。拥有欧洲最大的煤炭储量、仅次于德国的欧洲第二大煤炭生产国波兰正逐渐淘汰燃煤电厂并用核电厂替代，试图摆脱对俄罗斯的石油和天然气的高度依赖。波兰总统杜达访美之际，美波签署了旨在强化双边防务合作的联合宣言，包括扩大民用核能领域合作。而根据2019年的民调，71%的波兰当地民众支持在所在地区建造核电站。尽管民用核能和核武器在技术上存在一些差别，但这多少也显示波兰民众对核武器的态度。
3 欧洲一体化的困境日益凸显
问：美德核政策分歧加剧，美波越走越近，对欧洲团结意味着什么？
答：德国是北约核共享计划成员国之一。除了德国，意大利、比利时、荷兰等欧洲国家的军事基地存放了约200枚美国核武器。核共享协议似乎保障了非核武北约成员国在核武器使用上的权利，但美国的核武器仍受美国控制，协议实际上形同虚设。比如，“核计划小组”由北约各成员国国防部长组成，但他们无法掌握更多信息，美国也不会在意他们的看法，不愿分享有关核政策和核计划等信息。也就是说，美国很少考虑欧洲政策优先事项就定义了其安全战略，特别是核战略。
德国对核武的态度较为矛盾。2010年3月，德国联邦议会曾通过一项跨党派决议，要求政府敦促美国撤出部署在德境内的所有核武器，但该决议至今仍未执行。另外，德国是世界上最反核的国家。2011年日本福岛核泄漏后，默克尔总理宣布2022年底废弃所有德国核电站。但执政党基民盟仍支持德国参与北约核共享计划。作为国防部长以及基民盟党主席的卡伦鲍尔此前向美国承诺采购可携带核弹头的F-18喷气式战斗机，认为核防护是德国安全政策架构的一部分，她也强调德国遵守对北约的承诺。
卡伦鲍尔的采购计划很快遭到反对。5月初，德国联邦议院社民党主席穆曾尼希要求德国应“排除未来部署美国核武器的可能性”，引发了基民盟和来自社民党的外交部长马斯的强烈反对。目前来看，社民党的诉求之一是将和平主义理念作为赢得明年德国大选的重要筹码。此外，如果社民党希望与绿党联合组阁，反对德国参与核共享计划将是一个共同的政策诉求。这意味着德国的矛盾心理，在传达出撤核、弃核信号的同时，又不得不依托北约的集体安全体系。这一方面是因为德国与北约的分歧加剧，特朗普政府的单边主义政策促使德国思考战略自主的路径，另一方面是欧洲安全防务一体化步伐缓慢，无法摆脱对美国的安全依赖。
波兰和德国对美国核武器部署的不同态度体现了欧洲一体化的困境。地缘政治博弈加剧与美国单边主义冲击的背景下，欧洲一体化正处于调整期。欧盟新班子对“地缘政治”的强调说明欧盟正呼吁成员国战略觉醒，从而走向战略自主。但成员国态度迥异。波兰认为欧洲缺乏能力实现战略自主，北约而非欧盟才是应对俄罗斯威胁的主要力量。波兰支持大多数欧洲倡议是为了提高北约共同防御能力。因此，在波兰看来，欧洲战略自主属于跨大西洋关系的范畴。为了确保美国继续有效参与欧洲安全，北约的欧洲成员国需要提供更多国防开支。波兰的这一态度也反映了欧洲防务一体化的现状：无法有效协调不同成员国的利益与观念。
对于欧盟发展核武器的说法，有的观点是只要北约存在，欧洲就应该远离核竞赛。还有的观点认为核武库的建设需要巨大开支，那么欧盟唯一拥有核武器的成员国法国在核威慑战略上就该拥有较大话语权。法国总统马克龙就认为欧洲应采取新的核威慑战略。但德国不太赞同马克龙过于激进的政策诉求。这就造成法德在防务一体化路径上存在差异，但这种差异让位于核心欧洲与边缘欧洲的裂痕。其一，波兰对美国和北约框架的政治忠诚度高于对欧盟的政治忠诚度。其二，波兰与欧盟的关系趋于恶化，特别是波兰与欧盟因为司法改革等问题而矛盾丛生。其三，在法德轴心引领欧洲一体化的局势下，波兰担心被进一步边缘化。其四，欧洲自身安全机制并未成熟发展，这在某种程度上增加了欧洲安全的危机与威胁。中东欧国家认为美国对俄罗斯的政策要比欧盟更现实、明确和一致。
而美国将欧洲防务一体化视为可能的战略障碍随着英国脱欧和欧洲一体化的“德法轴心”或“德法双轮”驱动，中东欧国家成为美国平衡德国领导权的主要力量。而英国脱欧后，作为人口、领土体量上的欧洲“大国”波兰是首选。
背靠美国大树，波兰期望再次伟大。当然，与美国捆绑在一起是一项充满风险的战略。因此，如何处理与欧洲、俄罗斯和美国的关系是波兰生存的关键，要成为有影响力的地区性大国，最佳的策略是平衡外交。
而欧洲需要更加明确地界定何为自己的核心利益。欧盟既需要重启欧洲一体化项目，又要集中力量帮助成员国解决各种外交政策问题，发挥欧盟作为一个整体在国际舞台上的影响力。对欧盟内部和合作伙伴而言，欧洲需要成为一个更有能力的外交和安全政策行为体。对美、对俄关系、欧洲防务等问题是冯德莱恩领导的注重地缘政治的欧委会的试金石。
4 部署核武至波兰没那么容易
问：核武器最终是否有可能部署到波兰？真的会再次上演古巴导弹危机吗？
答：计划与实施、理论与现实间存在巨大鸿沟。尽管有一定民意基础，但波兰反对党不认可政府过度追随美国的政策。波兰还受到技术限制和盟友态度的约束，更不要说俄罗斯的反制措施。波兰要部署核武器，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在俄罗斯看来，一个亲美、拥有核武器的对手将加剧其不安全感，并可能导致双边紧张局势和小规模冲突。并且，如果在波兰部署核武器，这违反了俄罗斯与北约1997年签署的一项协议，即禁止在北约新成员国的领土上部署核武器。大国博弈和地缘政治的回归带来政治局势的迅速变化，随之而来的是国防军事政策的变化。鉴于《新削减战略武器条约》也面临美国退出的风险，核武器管控危机再一次出现在大众面前。没有了相关条约对双方及其盟友的战略攻防武器进行约束和管控，容易引发新一轮军备竞赛。美俄间的战略均势可能转向大国战略竞争甚至对抗。
如果美国在波兰部署核武器，其影响虽不及冷战时期的古巴导弹危机，但地区安全格局、核均衡将就此打破。美国在波兰部署核武器其实是威慑理论的体现。威慑不仅是军事技术概念，即不断进行高投入的技术革新，还是心理-政治概念，即威慑的可信性一直是威慑的必要条件。俄罗斯必然会为了保持战略力量平衡，强化战略威慑能力，采取反制措施。无论俄罗斯是报复还是防御，都会带来双方高度的军事戒备状态，并伴随着强制性威胁、军事和外交手段、危机管理等战略选项的交织，冷战后的大国战略互信将会消失殆尽。
中国社会科学院欧洲研究所助理研究员 贺之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