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一九六三年的初夏,一个星期天的下午,钱君匋老师呼我去他家有要紧事。那时,我们在重庆南路幸福坊比邻而居,隔窗可以交谈。所以我有很多很多的求教机会。
他的书房也是他的卧室,朝南一排窗户,光线很好。东边一张写字台,比普通的办公桌稍大一点而已。后面挂着一副陈曼生的对联,因为是红木镜框玻璃面,很沉,常年挂着。旁边则经常更换,挂得最多的是于右任的对联。于联的旁边,是一个大衣柜。北墙下是一张大床,墙上则经常更换,大多是四条屏的书作。也曾经令吴颐人哥和我写过。我写的那一堂屏,老师殁后,其儿媳妇送给了裘国强兄。西墙边是一个五斗橱,这是上海人的叫法,我不知道究竟叫什么才是正确的名称。橱上挂一个大镜框,张大千的山水人物。糜耕云先生曾借去临摹,说是假的。不过老师并不以为然。房间的当中有一张方桌,四把椅子,招待客人就座。这就是后来被称为“无倦苦斋”的名所。根据老师的遗愿,这些家具都赠给了海宁“钱君匋艺术研究馆”。
那天,方桌旁坐着两位来客。一位清癯的老者,老师介绍说是韩登安先生。韩先生客气地站起来和我握手。旁边一位中年妇女,好像姓王,朝我点了点头,老师说是西泠印社的。方桌上摊着一本大册页,很有些年头了,贴着许多印蜕。
原来这是社藏的西泠四家印谱,印社方想请钱老师选择其中一部分编辑出版。老师那时比较忙,也可能他对浙派的印风一向不大喜欢,所以推荐了我。
韩登老当即表示好极好极,又说实在是对不起,社里拿不出编辑费,只能是尽义务的。如此重任,我当时才二十岁,惶恐之极。老师鼓励说,他当后台老板,放心去做。老师又对韩先生说,没有编辑费,没有问题,你为他刻点图章吧,小青年特别欢喜图章。韩先生一口允诺,说一定一定。
这部册页印谱,虽然无头无尾,连书名也没有,却是绝品。许多经典之作,在其他印谱中破碎残缺,只有在这部印谱中完整完美,推想是初拓本,因而具有极高的学术价值。钱老师告诉我,是西泠印社门市部收得的。一位普普通通的老婆婆,用破布包着,想出售,结果以六元钱成交。
那时,我曾在上海古籍书店购得旧字典《篆刻字林》,五元;在上海西泠购得印刷品《黟山人黄穆甫先生印存》下册,二元;在朵云轩购得《十钟山房印举》商务印本,二十元。钱老师精心编辑的《豫堂藏印》原拓本,陈列在朵云轩柜台里,标价六十元。
为了编辑剪贴的需要,钱老师要我去中华印刷厂打印几份。厂子在玉佛寺附近,那时乘24路无轨电车可达。这个所谓的打印,奇妙之极,犹如今天的电脑扫描打印,十分逼真。钱老师要求打印在宣纸上。钱老师,叶潞渊丈和我各保存了一份,并请装订专家汪子豆先生装成线装本,因而也送了他一份。其余的好像都在编辑过程中选择、对比、剪贴而消耗了。
在老师和潞丈的指导下,这本印谱编成了。一九六五年八月,由西泠印社正式出版。封面是老师设计的,灰色的锦缎作底,非常朴素。签条是潘天寿先生题写的。
早在二年前印谱还在编辑中,钱老师就要我交他八方印石,托人送杭州交韩登安先生。老师说机会难得,多请他刻几方吧。为了表达敬意,求刻的都是佳石,包括一方田黄。很快,一九六五年的夏天,就收到了几方登老前辈的精心之作。余下的,跨过令人难忘的一九六六年,老前辈践约在一九六七年冬天赐下,均为一丝不苟的佳品,令人感动莫名。附图的二方即是老前辈赐刻的。可惜的是,最初赐刻的几方,包括那方可爱的小田黄,在劫难中失去,思之令我心痛不已。
我学刻几十年,至今也仍然在第三世界。但是因为出道较早,幸运得到许多前辈大印家的馈赠。大多仍为我小心呵护着。上苍眷顾,来楚生丈、巨来宗丈、叶潞渊丈赐刻的三四十方,都完好如初。方去疾老师赐刻过二方姓名印,一方不幸被人顺走了,心痛。钱君匋老师赐刻最多,大约有一百余方,损失也大,现在仅珍护七十余方。做了六只硬嵌的深灰色布盒,平时也不舍得钤用,因此完美如初泐者。
前年,一位朋友开口商借这批钱老师佳作,我心里其实不愿意,很为难。朋友说,陈老师,反正你终归要卖掉的,借给我打一份吧。好像刀子戳在我心上,痛极。因为是老朋友,虽感不怿,还是借给他了。
其实,在我有生之年,除非遇到不可抗拒的灾难,我从未有过把自己的姓名印卖了换钱的打算。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钱老师把来楚生、邓散木、陈巨来、叶潞渊、韩登安等老朋友刻给他的印章无奈交出的痛苦,我都看在心里。唉,舐犊情深,可怜的老父亲。
诚然,我现在不断把从前收集的字画、古印章交给拍卖公司兑现,一是经济上的需要,因为我不懂经营,惭愧,从来不是有钱人。孩子又小,还在大学求学;二是接手无人,小儿小女对此均无兴趣,也一窍不通。况且生活在外国,将来也不可能抽出许多时间回来处理,征得内子的同意,我在上海的日子里,就整理整理,换点阿堵物。
蒙读者朋友的厚爱,容我在“夜光杯”的两个专栏里,写了好几年。奈颈椎病苦我,想好好休养一段时间了。借这个机会,谢谢大家!祝大家平平安安,幸福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