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一天,打扫的阿姨下来说:“楼上窗台上有鸟在筑窝。”我赶紧上楼,果然。
我家窗外,走廊一侧,罩着一堵从顶落地装饰墙,有镂空回纹,漏墙与移窗之间有很宽的窗台,鸟巢就落在右下角,是个死角,三面有挡,避风避雨,阿姨感慨道:“鸟真会找地方。”
它们先衔来树枝,一天天、由疏到密,树枝上下、左右交叉卡住,围成圈、搂成篮,如婴儿柳条筐,仰面躺着。拍照后我转发在朋友圈里,引来围观。老同学黄斌华是个老顽童,从小上房揭瓦找鸟窝,打电话给我:那么精巧,应该是乌鸫窝!斑鸠很懒,铺一层垫而已,没有围挡,相当于滚地龙;喜鹊稍好,拱起松散草窝,“环堵萧然,不蔽风日”,骂人:头发像个鸟窝,就是喜鹊巢状。最懒的是布谷鸟,整天疯在外唱歌,不筑巢,不孵蛋,不喂食,瞅着其他鸟类的妈妈外出衔食,占据鸟巢,偷偷放置一枚私活,让没有思想、只有母爱的鸟妈妈代孵、代喂。只有乌鸫巢,不仅铺毯,而且砌墙,密不透风,枝为骨,隙抹泥,硬邦邦的墙,可能是唾液拌泥,好比燕窝,须花多少精血。
四五天后,居然有蛋了!两个,然后三个,偏灰带麻点,壳如皮蛋,形若鹌鹑蛋;以后许多天都是三个,一直到破壳而出。终于明白,抱一窝蛋的出典。世事洞明皆学问,光读书不会明白有些词句的来龙去脉。
老鸟一直坐在蛋壳上,尾巴高高竖起,贴着后墙,如挂帆桅杆。头尽力往高处昂起,警惕地左右张望,一见影动,立马跳下窝,展翅冲出,先下滑、后冲高,一个弧线,飞到对面更高的树枝,跳转身子鸟瞰鸟巢,如果我移窗探头俯视鸟巢,对面树上的老鸟喋喋不休。平时上楼,转角路过鸟巢,我都一晃而过,到走廊尽头,偶尔出于好奇,转身站立,屏气不动:我们都是木头人,直视鸟巢。一会儿,窗外老鸟一个滑翔钻进镂空墙,坐在蛋壳上,侧着脸注视着窗内,惕然久视。弱小的动物,双眼都长在两侧,它们关注周边风险甚于前方,如鸟、鱼。王者动物双眼平排,关注远方的猎物,如鸟王猫头鹰、兽王狮子,乃至万物之灵的人类。不过人类有文化,将关注远方的猎物,美化成“诗与远方”,一有文化就发嗲,矫情是文化釉,站着站着成了哲学家。忽然一眨眼,老鸟跳下,展翅飞走了,它发现:站着的木头人原来不是傻瓜啊!
乌鸫比鸽子大,遍体乌黑,蜡脂黄嘴,暗中发亮醒目。它非常机警,你岿然不动,它远远地瞅着你;风来头发动,它理解:是幡动,不是心动,依旧唱它开心的歌。开心的标准:随心所欲。你一眨眼,立马蹬枝远遁。
雏鸟破壳,探头而出,光身无毛,衬着天望去,粉红透明,伸着细脖子举着大脑袋,颤颤巍巍,张开嘴、一圈黄,一个脑袋就是一张开瓢的嘴,除了嘴没有脑袋,它不需要思考,天天举着脑袋开着瓢,等着老鸟喂虫。我女儿兴奋地蹲下来:“我们喂它好吗?”我说它害怕陌生,就像一口缸,里面坐了一个哲学家在沉思,过来一位国王,低头询问“需要我帮什么忙吗?”一副救世主的口吻,哲学家头也不抬地说:“别挡住我的光。”女儿疑惑地问:“这个励志故事与这鸟窝有关系吗?”
老鸟整天觅食找虫,衔到一条,飞速归巢,一虫只能喂一鸟,喂三鸟须飞三次,小鸟呢,囫囵吞枣,仿佛直肠子,只过滤,不消化,吃了就拉,吃啥拉啥,排泄的虫儿居然不失形,所以从早吃到晚,没个饱,整天张着嘴,叽叽、叽叽,急得爹妈飞进飞出,轮换轮番,一个外出觅食,一个坐窝喂食,顺便歇歇脚,辛苦得很,没时间,也舍不得觅虫自食,饿了,掀起小鸟屁股,啄粑粑虫。鸟为食忙,人为财忙。
过些天,我移窗俯瞰,三只赤膊鸟,挤着挨着,抱团取暖。鸟儿小,空隙大,我怕它们因此感冒,得了新冠肺炎,那就要连坐犯病,捆绑找死,赶紧离开,期待鸟妈妈赶紧返回,张开翅翼罩着它。
上楼拐弯,蹑手蹑脚,有时贴墙移步过去,先见老鸟长尾巴,忽然颤动,没了,再看小鸟,举着脑袋张开嘴,见了我,一头栽下,藏入腋下,暗角里剩下一窝黑,真狡猾。如果蜡脂黄嘴搁在乌黑羽翅上,太醒目,但窝太小,鸟羽太满,总有两只嘴被浮在翅膀上。夫人被迷惑了:飞走一个了?雏鸟偶尔拨开眼皮,薄如翳,斜眼瞅瞅,那个傻家伙走了没?眼珠满眶,凸出绿豆釉:贼亮!发现我,它迅速耷下眼皮,遮蔽暗中目标光。
出绒了、变黑了,有羽有翅了,我目睹着它日渐丰满的过程,窝,挤得满满的,溢出窝,粥要潽了,鸟要飞了。
满窗的樱花谢了,一窝小鸟飞了。那天早上,只剩下空空巢,再也不会回来了。
女儿急得哭了,我却为它们庆幸:翅膀硬了,可以走了,顺着本能,冲高滑翔,天“空”任鸟飞,享受着没有思想的快乐。(李大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