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晴独好的春宵,春彦与太后吃过四菜一汤常规夜饭,定定心心饮过饭后一碗清茶,春宵余兴,自然是打打电话,开开无轨电车。出行受限,春彦想得牵肠挂肚的,还是苏州太监弄里,新聚丰的那碟子滑炒塘鳢鱼,我们两个,于无轨电车里,跟帕瓦罗蒂唱今夜无人入眠一般,一句递一句,一唱和一唱,甜言蜜语,共同温习了一遍。一条手掌大的塘鳢鱼,片出六块肉肉来,沸火滑炒,端上来浅浅一碟子,入口即化,美若天仙,至味。
妹妹啊,现在上海好吃的馆子,不大寻得到了。一根黄瓜,硬劲弄得妖形怪状,就像拿个美女,硬劲弄成小脚女人,一点黄瓜的味道都没了,他们还得意洋洋,觉得自己有手段有本事,骗骗洋盘们。还是讲讲吃好吗?
我年轻时候,常常跟了林放、谢蔚明这些老先生们吃饭饭,这帮老头子,都是中国新闻史上响当当的人物,两袖清风,清贫归清贫,饭还是经常吃的,而且吃得温柔敦厚。他们聚在一起吃饭么,都是吃老正兴之类的老馆子,本帮馆子,吃点红烧河鳗,红烧蹄髈,响油鳝丝,八宝辣酱,老老实实的菜,一边舀一调羹八宝辣酱,一边钩沉点血淋淋的历史,味道满好。吃好饭吃好酒,他们都是劈硬柴的,几角几分都劈清爽的。这帮老头子,菜钱饭钱,是劈硬柴的,黄酒不劈的,有的人吃两斤,有的人吃半斤,自己付自己的酒账。
贺友直先生屋里的宁波小菜,好吃得拍大腿,难难般般,贺先生也会跟我两个人跑出去吃馆子。我讲我来付账,贺先生朝我翻白眼,轮得到侬付账?伊摸出一只钱包来,塞满塞满钞票,厚是厚得来,我看看至少有三四千块人民币。
妹妹,我还欢喜一个老先生,成都的车辐车大爷。他是三四十年代的四川文人。车家祖上有铜钿,吃得讲究,人好白相。我每次去成都,两个人一定要去望望,一个车辐,一个流沙河。有次去看车辐,碰巧魏鹤龄的太太也在,车大爷讲,春彦,今天带你们去吃过街菜。啥叫过街菜,妹妹侬懂吗?过街菜,就是一条街上,一家一家吃过去,每家只吃他一碗看家菜。那天跟了车大爷上街,哦哟哦哟,饭馆老板,看见车大爷带了客人来吃,开心啊,车大爷来了,今日吃啥子?这家吃碗麻婆豆腐,那家吃碗白果鸡汤,汤里只有两样东西,白果和鸡,碧清碧清,满性感。再换一家,吃炒大肠,川帮炒法,跟上海不一样,吃了七八家,最后是吃一碗面。车大爷胃口奇好,动作利落,走路快,一阵风,人么,长得像个猫头鹰,鼻子很挺,一生一世穿件风衣,黄渣渣的颜色,不那么干净,也不那么龌龊,从来不换的,还戴顶红色贝雷帽,开口就是老子请你们吃饭,做人做得开心。
妹妹,何满子先生,也欢喜吃的,是我老师辈的老人了。何先生祖上是富阳的首富,孙权后裔,郁达夫他们郁家,子弟出洋留学,何先生家里都资助过。何先生讲,他小时候,没有出门读过书,都是请先生到屋里来教的。何先生“文革”中苦头吃足,但是人还是有贵气,伊虽然没什么钱,但是北京来客人,资中筠周海婴们,何先生一定要做东请客的。铜钿哪里来?写稿子来的。何先生八十岁的时候,一个晚上,写一万字,给《光明日报》,写莎士比亚。
讲做人,做文化人,我要是这辈子,能够做到何先生这个品,妹妹,我蛮开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