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时节,在巴黎高等师范学院的中庭花园里,丁香花、金雀花、红刺李花竞相绽放。
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四月是巴黎最好的时节。在高师的中庭花园里,丁香花、金雀花、红刺李花竞相绽放。我刚到这里,还没投入工作,有的是闲情逸致,喝一杯咖啡看风景。年轻的学生三三两两,啃法棍三明治当午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坐在椅子上读一本书,或者干脆无所事事地晒太阳……
学生中有个三人组合,都是男生,目空一切,不与任何人交往,只听几门选修课,而且坐得离其他人远远的。他们名声不好,以粗暴著称。有个索邦来选课的女生,嗓音沙哑,走路飞快,几乎认识所有的人,只有这伙人,对她始终是封闭的。她对他们感到好奇,在其中一个身上,率先打开了缺口。尽管他有点俗气,但跟她很谈得来;而当那伙人在一起时,他又会对她视而不见。他称她为“海狸”。透过他,她喜欢自己。
后来,另外两个也邀请她加入其中,她为被他们接受而心花怒放。三人中据说最可怕的那个,住在国际大学城的宿舍,他们邀请她去那儿聚会。进了那个人的房间,满屋子乱七八糟全是书和纸,每个角落都扔满烟头,房间里弥漫着浓浓的烟雾,她有点被吓坏了。他们的语言常带有挑衅性,他们的想法不容置疑,他们的评判不容异议,他们什么也不掩盖,他们敢于正视现实。没过多长时间,她也下决心这么做了。
他们参加了教师资格会考。先认识的那个初试没过,当天傍晚就走了,去外省找饭碗。“从现在起,你就由我负责了。”住大学城的那个对她说,顺便接过了她的“海狸”绰号。他其实从一开始就想结交她,却一直被前面那个挡着,现在独霸了她,很是高兴。他们一起准备复试,除了睡觉时间,几乎形影不离。
她呢,现在觉得,凡是不与他在一起的时间,都白白浪费了。这是平生头一回,她感到有一个人在智力上高于她。她每日整天地和他较量,在争论中不是他的对手。但她的好奇心胜过自尊心,霸气输给服气,由衷地产生卑微之感,不得不谦虚。他们那伙人全都厉害,他又是其中最博学的。他总爱寻根问底,思想总处于警觉状态,从不停止思考,所有的时间都在思考,可能除了睡觉以外。他既不因循守旧,也不标新立异,虽然只比她大两三岁,思想的成熟却让她感到惊讶。与他那个丰富多彩的世界相比,她感到自己的世界狭小而可怜。她本来自以为与众不同,因为她不能想象活着而不写作,可他只是为了写作而活着,深信作品就是绝对目的,它们本身就有存在理由,其中可以找到拯救之道。
她曾满怀激情地考虑未来:“奇怪啊,我确信自己内心的财富将被世人接受,我说的话将有人倾听,我的一生将成为其他人汲取的源泉,总之这是一种使命的确信。”此前她依恋过的男生,与她都不是同类人,不可能毫无保留地交流。现在她获得了一个重大机会,面对未来,突然感到不再是孤单一人。他恰恰满足了她多年来的心愿:他是酷似她的人,在他身上她找得到自己的全部爱好,而且达到极致。除了一些细微的差别,他和她的态度非常接近。和他在一起,她可以分享一切。他从来不把她归并到他的世界里,而是让她处在自己的体系中,根据她的价值、她的计划来理解她,鼓励她保持自身最值得重视的东西,保持自己对自由的热爱、对生活的兴趣,保持自己的好奇心和写作的意愿。他不仅鼓励她这样做,还表示愿意帮助她。她知道他再也不会走出她的生活。
她有天看见那伙人中的第三个,与推着一辆婴儿车的妻子,在卢森堡公园里散步。她强烈希望这种情景在她的未来不会出现。夫妻双方被一些物质的限制牢牢地拴在一起,她觉得难以忍受。相爱的人之间唯一联系的纽带应该是爱情。他呢,也认为婚姻没有多大好处,他自己永远不会成为人父,甚至不会成为一个结婚的男人。于是他俩一拍即合,磕磕绊绊却又棒打不散,一起走过了整整半个世纪。
……
高师的秘书打断了我的神游,来带我去申领高师的校园卡。有效期我只申请了一个月,他们却给了我一整年。在乌尔姆街的高师门口,黑人门卫耐心地教我如何操作门禁。从此我可以自由地出入高师,自由地在它的中庭花园里闲坐,喝一杯咖啡,看丁香花、金雀花、红刺李花竞相绽放,就像我年轻时向往过的波伏瓦和萨特们在当年的四月里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