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不会做菜。
但家里总有没人的时候,他也从不饿着自己。煮点白粥,春菜或菠菜在水里浸三下,捞出放置在案板,胡乱剁碎便扔进油还没热的锅里,“滋啦”声中他不忘右手捞起锅铲翻几下,拇指暗暗用力,与此同时不自觉后退,双腿略蹲,好像一尊正在运功的茶壶。他脑海中谨慎回忆着妻子平时的模样,稳住心神操作为数不多的步骤,大胆撒盐、最后倒入酱油。
那成品赤色不一,油水淋淋。闻着无味,咬起来如同嚼一块在地下睡过头、过了一冬的老萝卜,泥土的腥气和硌牙的渣滓令人眼前一阵发白。他邀请我无果,只好自己解决,面色微红,还要喃喃自语,“这不是还行嘛。”
小时候我曾对厨房颇有兴趣。想来女子手温高,葱白五指在水流下也好看,切菜剁肉都似神助,这美好的幻想终结在锅油四溅的那一刻。母亲看着烟雾前大叫救命的我,摇头低叹实在不成器。她接过锅铲,利落翻动两下,再赶鸭一样将我赶去一边,“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一家人的饭都是我做了。”那时候我才12岁!
从前母亲应当是很苦的。所以我一直理解她对厨房无爱。
如果说父亲下厨是牛蹄绣花,母亲就是方孔倒油。她即是指挥厨房三寸地的女将军,纵然油锅沸腾,下锅菜都尚未备全,也无法从她面上瞧出一丝大战在即的慌乱。她抬手刀锋不偏,落手锅铲不躲,一盘红绿相衬。我在远处张望,只觉仿佛每一餐都是她用气势大火翻炒而得的战果。端菜上桌。偶而咸淡不均,我却不能予以批驳,否则她看似不气不恼,却要落下一句重似千钧:“下次我不做就是”。何以和女将军作对?我低头快速咀嚼假装宵小。
吵架的时候,父亲甩门而出,大半天不归,常为赌一口气,饭食也在外解决。但我从未见母亲主动离开厨房。有人来吃,她也做,无人来吃,她也做。她做好了就放在餐桌上,并不主动喊叫。如果这餐没能吃完,再板着脸将剩菜放进冰箱。她下厨时,怄气怄得满脸通红,手起刀落乒铃乓啷。但她偏要执起锅铲站在厨房左右开弓,好像喂饱这一家人非是她的责任不可。不知是她控制了厨房,还是厨房困住了她,结出一只愤愤而悲哀的茧。父亲大约会在夕阳时候回来。他默不作声吃桌上那饭菜,却偏偏剩下一点,油腻腻搁在碗底示威。我看见母亲无言地将剩下的饭倒进垃圾桶里,仿佛瞧见那白胖的茧悬在网中。背景里,月亮已经隔着汤底油污,淡淡升起来。
后来日子里,母亲逼我下厨,我总推辞。人生在世轻易饿不死,纵有口食之欲,那炝炒煸煮也不总该是一个人的事。直至某天她动作利索结束大战,轻敲锅沿,忽而感叹,“以后谁来照顾你?”我捕捉到她眼里的茫然,心上骤然紧缩一下。小孩放下那恼人的非黑即白,终于接过锅铲,代她出征。
洗菜最是享受,清清水流冲刷而过,干净利落。蘑菇也可爱,小而圆的脑袋,指甲一刮就痛得委屈巴巴。姜和土豆长在地下,洗之前灰头土脸,洗净后澄净敦实。每种食材都有它独特味道,独肉除了腥还是腥,但也得克服障碍将它做全套马杀鸡。采购更有乐趣,市集里各种颜色交织斑斓,鲜亮明快,蠢笨的大头鲤若被看中,就得被捞上来拍晕脑袋。我乐于思考每日的菜单,食材在脑袋里头一字排开,我似皇帝选妃般挑挑拣拣,鼻尖微动——即将到来的明天啊,日复一日的明天。明天要做什么呢?我猜想这是母亲亘古不变的期望和梦想,支撑着自己和家庭走向按部就班却未知的远方。大约这是所有下厨人疲倦但不曾主动离去,不曾自弃,又感叹幸而生活不苦的原因。
离家后下厨机会甚少。某日有个机会,几个朋友欢聚,自然少不了展示一番厨艺。我站在锅灶前,心里异常平静。应季绿蔬过水清炒,又放入猪骨炖香,猪蹄下锅裹紧糖色,葱姜蒜头阵爆香,桂皮八角随后而上,赤酱浓郁,料酒微醺,撒下花椒,弹口辛辣。朋友啧啧称赞,我只低头不断大火翻炒,烟雾缭绕。
隔着烟雾看过去,有人在那头盈盈直笑,纹刻眉梢,她似我观望她那般观望着我,夸我是最好的厨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