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起于民间,此话一点不假。

小辰光,屋里有只电唱机,就放在我睏觉的小床背后,床脚头,是姆妈放的一只白漆皮的低柜,低柜用布帘遮着,里厢肉松、饼干、糖罐头、酸黄瓜、面粉、酱菜、番茄沙司,凡与美食有关的一应俱全。低柜上,放着一只大白瓷凉水缸,天热从外面跑进屋里,半夜里嘴巴干,龙头一开,咕嘟咕嘟,一大杯水一饮而尽,杀克!

儿时上海弄堂里的音乐-LMLPHP

至于顾只电唱机,实际上是只连体柜机,上面是唱盒、唱盘、唱针,顶顶贵重的都在上面了。柜面下面,是五排抽屉,小端端的,原来每格抽屉都是放唱片的,后来唱片逐渐遗失,加上我在家里(主要是姆妈心里)的地位一点点攀升,下面两格变成了我的书柜,里厢放的书,印象最深的,是一本《金河王》,还有苏联儿童文学《怪老人》《丘克和盖克》《少年鼓手的命运》、秦兆阳的儿童散文《春天里的童话》等等,两格抽屉装得扑扑满满。屋里厢的大人,从姆妈、爸爸、三孃,到寄寓在阿拉屋里的黄侃、黄绍兰的女儿黄允中,统统欢喜听京戏,四大名旦中,程砚秋是伊拉的最爱,然后是梅先生。生旦净丑中,我记住了一个高百岁,伊拉听京戏,我只学会了一句:“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上”,另外就是每张唱片的开场白,一个软绵绵、嗲悠悠的女声:“百代公司特邀请……”

在所有的唱片中,还有属于我的一套小唱片,那是三孃送我的生日礼物——《小红帽的音乐》,格套唱片里,每张唱片当中都贴着一只圆形的彩色标记:一个西方巫婆戴着又长又尖的黑色山林帽,虽然长着大大的鹰钩鼻,面相和善,骑着一只大鹅,飞驰而来。

假如把我睏觉的小床比作诺亚方舟的话,有水有食物有书有音乐,我是绝对不愁物质食粮和精神食粮的,当然,还有永远在我梦中飘着的姆妈的栀子花和白兰花香米道。

那个时代的音乐无疑是匮乏的。渴望在声音中听到生日快乐的小朋友,常常会记牢那些不经加工的淳朴的民风之声。

我一直有一个奇怪的想法,美食讲究色香味,格里厢,视觉、嗅觉、味觉都有了,就是缺一个听觉,其实偏偏就是迭格听觉不可以缺少。小辰光,我阿姐生白喉,大人怕我让着,让跟着三孃睏,白天醒来,三孃不让我起来,要我继续睏,百无聊赖,我就竖起耳朵听空旷的弄堂里偶尔传来的声音,就格能介,我只耳朵记牢了“削刀磨剪刀”,记牢了“啊有坏格棕棚藤棚修伐”,记牢了“白兰花要栀子花”,记牢了“五香茶叶蛋”,也记牢了“方糕马苓糕”。后来我自家亲自吃过杏花楼的方糕,吃过苏州观前街的马苓糕,吃过广州的伦教糕,不管那能,吃来吃去,就是吃不过小辰光耳朵里听到的“方糕马苓糕”,侬讲怪伐?

我有辰光瞎想八想,大概是从小在爱读书的姆妈身边长大,我格个人更执着于精神和感情的东西,胜过物质。有趟去一个风光美丽的地方白相了一天,后来有人问我白相得开心伐,我回答一般般,于是伊讲我不要特虚伪。其实我讲的是真话,赏心悦目者,对的地点,对的时间,对的人,三者不可缺一。

小辰光上海弄堂里的美妙音乐,不仅限于有声,还有无声的画面背后让侬发挥无限想象的音乐。譬如热天里阿拉弄堂里经常来一个浦东过来卖西瓜的矮子,伊卖的西瓜是长瓜,里厢的瓤是嫩黄颜色的,吃起来蜜甜蜜甜,姆妈买来瓜以后,汏干净,拿瓜一切两,放在圆台面上,像两只四平八稳的舢板,关照我乖乖汏好浴可以吃,我汏得清清爽爽坐在台面旁边,用调羹挖着嫩黄的瓜瓤往嘴巴里送的辰光,安静的空气里,洋溢着调羹亲近瓜瓤的声音,舌尖慢慢品尝甜汁的声音,如此静谧如此可人,不就是一种难得的生命尽享愉悦的音乐吗?

如今市面上已不多见那种浦东长瓜,难得在8424中间拣到一只黄瓤的,像觅到宝一样,是浜瓜。

儿时弄堂里曾经美妙的音乐、美妙的画面,一直深深留在我的记忆里。

06-10 02: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