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则新闻引发了我青年时的一段学艺往事,又勾连出了三位师长。
《荔枝换绛桃》是诞生于上世纪50年代的一出闽剧。描写后唐庄宗年间,画师艾敬郎与绣女冷霜婵为追求纯真爱情,冲破封建桎梏,双双焚火殉情的悲剧,当年首演曾引起轰动。
据悉,为迎接今年世界遗产大会,此剧将复排重演。为此,今年5月16日,福建省实验闽剧院举行了“我演《荔枝换绛桃》海选活动”,吸引了众多海选选手、闽剧名家及新秀参加;我不禁忆及过往学艺生涯中的点滴往事。
该剧曾是1956年我就读于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二年级时的作业。班主任胡导老师为我和徐月翠同学选择了剧中《定情》一折:青年艾敬郎以卖画谋生,每日在后楼作画,其家后门傍河;河对岸住着一对以刺绣度日的冷氏母女,屋畔荔枝树硕果累累,十分诱人。一日,艾观察荔枝良久,欲画之,冷隔窗观察,误以为艾“望荔止渴”,遂顺手摘下数颗投过楼去,艾接过并回敬案桌上的绛桃以表谢忱……如是你来我往投来掷去,互通心曲暗生情愫。是日,冷又投荔枝过来,艾决意表白心迹,书写李商隐诗句:“身无彩凤双飞翼”,随桃掷回,冷在罗帕上应和“心有灵犀一点通”,包裹荔枝抛还,以诗定情。
撷取的这个片段是全剧的“华彩乐章”——传递和编织着爱意。胡导老师嗜戏如命早有耳闻,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他蹙眉吸烟,乐于示范,启发我们迅速理解和接近人物萌动的爱情。我和徐月翠皆是高中毕业生,属于白纸一张,既无表演经验,又无情感经历,故而进度并不快。开始,表演样式拟借鉴《家》觉新、瑞珏的独白,在两扇窗片隔离的各自空间表演。几天后,排练遭遇瓶颈:形式过于刻板、凝重,缺少飘逸、灵动的气质,难以表达两情相悦、情感升温的意境,表演无所依托,演员缺乏信心。其实,胡导老师早已觉察,方案也在酝酿之中,直到一天我和徐月翠窃窃私议:要有音乐就好了!他此刻才因势利导,亮出了底牌:“对啊,这么美好的爱情怎能离得开音乐?!”原来他早已与“音乐欣赏”课刘如曾老师沟通过,刘老师据此提供了一首刘天华作曲、黄贻钧编配的管弦乐曲《良宵》,这原是首二胡独奏曲,旋律耳熟能详,经过重新配器变成管弦乐曲了,音乐形象十分清新、抒情,透过轻盈、洒脱的旋律,以八分音符为主节奏,用来表现男女主人公忐忑、跳跃、喜悦的心情是再恰当不过了。
以《良宵》为音乐载体,再次排练时,确实令人惊喜,踏着音符的节奏,步履不期然轻盈起来,肢体动作趋于舒缓,表演与乐曲的融合如鱼得水,妙不可言!为求精准,又请来中国古典舞方传芸老师作技术性辅导,一招一式既要符合人物性格,又要讲究时代感。此刻,当我们以剧中人名义行动时,胡导老师总是凝神屏息注视着、微笑着,不止一次被燃尽的烟蒂灼痛……年逾不惑的胡导老师为了赶进度,经常在夜自修后随男同学一起翻越华山路高耸的铁门,被视为上戏“违规不违法”的一道独特风景!《荔枝换绛桃》片段终于以音乐戏剧小品形式在表演系二年级汇演中惊艳亮相,别树一帜!
人往往对“第一次”印象特别深刻,正因该片段是我入学后首次汇演,而且专攻话剧的我们居然仅保留了两句“定情诗”,而作了次类似哑剧表演的尝试,故而记忆尤为深刻;尽管沧海桑田、时过境迁,时隔60多年看到有关该剧的消息,耳畔又立马响起《良宵》的旋律,只是那俏丽的拨弦,听来略显忧伤,却声声撩拨着我的心弦,遥远而亲近。
记忆犹深的还是恩师胡导。胡老堪称“国宝级”教授,他教学有方,桃李满天下,仅我们班就培养出焦晃、杨在葆、李家耀、张先衡、张名煜、杜冶秋等一批戏剧英才。我毕业后虽投身影坛,师生依然保持联系。他的晚年多姿多彩,新潮、俭朴,骑着老旧单车走街串巷:去座谈或看演出,耄耋之年仍孜孜不倦,醉心于对表演的探索和追寻,85岁高龄竟然自学电脑,88岁时,米寿著华章,用键盘敲打出32万字的鸿篇巨制《戏剧表演学》,直至2013年——99岁时离我们远去,他风风火火地走了,擎着他锲而不舍的火炬去照亮另一个世界。
一则新闻,引发了我青年时的一段学艺往事,勾连出三位师长。细想,人生原本就是由一段段往事拼接、连缀而成的,它层层叠叠尘封在记忆库里,偶遇星火引燃,便升腾起火树银花,煞是动人;有些往事则沉寂依旧,更多的是任凭时光流转,早已灰飞烟灭,难觅芳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