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2020年以来,中东再现域内域外大国紧张博弈的局面。1月3日,特朗普亲自下达命令暗杀伊朗高级将领苏莱马尼,此后不久又推出关于巴以问题的“世纪协议”,并推动苏丹和以色列高级别会晤。同时,叙利亚内战进入收官阶段,得到俄罗斯支持的叙政府军开启了收复西北重镇伊德利卜的战役,与支持叙反对派的土耳其军队发生冲突,危机的发展又将对俄土、土美以及土欧关系产生一定的影响。

中东地区重大事件频繁发生,既是全球性大国和地区性大国战略上主动谋划的结果,也是各种矛盾长期发展使然。中东地缘政治博弈是全球地缘战略发展的重要组成部分,也会对全球战略态势产生反作用。上述2020年第一季度的若干重要事件构成了全球战略形势动态发展的重要方面,将产生比较深远的影响。

国际战略动态①丨中东地缘政治新博弈与全球战略态势调整-LMLPHP

戈兰高地 IC图

一、中东地缘政治博弈新发展

(一)美中东战略调整的新进展

综合特朗普政府所实施的政策,其中东战略调整的目标任务主要有三:一是维护其传统盟友以色列的利益,二是打压伊朗并遏制伊朗在中东地区的扩张势头,三是以低成本投入继续维持其在中东地区的战略影响。2020年第一季度美国中东战略调整朝着上述目标继续发展。

一是试图通过定点清除手段削弱地区战略对手。伊朗被特朗普政府视为中东地区的主要挑战,其在周边国家影响力的上升与美国的地区战略形成了矛盾,并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美国的地区影响力。是故,美国将伊朗在周边地区特别是伊拉克的军事活动视为恐怖主义活动,于2019年4月将伊朗伊斯兰革命卫队列为“恐怖组织”,2020年1月3日,美国总统特朗普亲自下达命令暗杀了其重要将领苏莱马尼。

这一行动反映了美国试图通过对伊斯兰革命卫队“圣城旅”的灵魂和中枢人物实施肉体消灭的方式达到削弱该军事组织的目的,并进而削弱伊朗的地区影响力。苏莱马尼是伊朗伊斯兰革命卫队“圣城旅”的指挥官,负责伊拉克、叙利亚、黎巴嫩以及周边国家亲伊朗力量的组织建设、行动能力培训以及行动协调等。因为伊朗近年来在周边地区的影响不断扩大,苏莱马尼作为指挥官不仅被民众视为英雄,也在“圣城旅”、乃至整个伊斯兰革命卫队中处于灵魂地位。

二是推出“世纪协议”维护以色列的利益。2020年1月28日,特朗普政府推出酝酿了3年,仅与以色列双边协商的“世纪协议”。协议进一步确认了以色列拥有耶路撒冷作为首都,以色列在巴领土上建立的定居点的合法性,并以虚幻的投资支持换取巴勒斯坦对协议的支持,严重损害了巴勒斯坦的民族权利以及在巴以问题上的发言权。“世纪协议”的提出突显了特朗普政府从速满足内塔尼亚胡政府关于以色列利益的诉求以及支持其改善选情的意图,也突显了特朗普争取国内亲以势力助选的意图。这份过于偏袒以色列的“世纪协议”也反映了特朗普政府对阿拉伯世界因“阿拉伯之春”遭到削弱和分裂以及巴勒斯坦内部分裂而无力对美国上述战略进行抗争的认识。

三是促进阿以和解共同遏制伊朗。如果说暗杀苏莱马尼是美国试图通过瘫痪伊朗海外行动中枢的方式削弱伊朗的地区影响,那么促进阿以和解以形成合力共同遏制伊朗则是美国为实施地区战略收缩创造条件的另一途径。2020年2月5日,也就是在推出“世纪协议”不久,在沙特的斡旋之下,苏丹联合主权委员会主席布尔汉在乌干达与以色列领导人内塔尼亚胡举行会晤。苏丹的目的是通过开启与以色列关系的正常化,换取美国解除自1993年开始实施的制裁,摆脱经济困境。会晤的战略影响有三:一是进一步促进了阿拉伯国家对以色列的承认,进一步改善了以色列的战略环境;二是进一步将沙特绑在了美国战略的战车上;三是进一步为构筑阿以同盟遏制伊朗创造了条件。

(二)叙利亚战局新发展。

叙利亚局势一直是主要大国以及地区大国在中东地区博弈态势的反映。在叙利亚内战大局已定的背景下,叙利亚政府军将收复西北重镇伊德利卜提上了议事日程,并于2020年2月初加大了军事行动的力度。然而,土耳其将盘踞在伊德利卜的反政府武装视为其保持在叙利亚战略存在和发挥战后影响力的依托。叙利亚政府军的行动故而引起了土耳其的不满,双方矛盾不断积累,军事冲突风险上升。

2020年2月27日晚,土耳其军队在伊德利卜省遭到叙政府军空袭,造成33名土军士兵死亡、32人受伤。土方进行反击,以无人机等武器摧毁叙政府军5架直升机、23辆坦克和两套防空武器系统等,打死300多名士兵。为得到欧洲国家的支持,土耳其甚至不惜放开边界控制,试图以难民问题迫使欧洲国家支持土耳其。至此,叙土之间的矛盾不断外溢并复杂化,不仅俄土面临正面军事对抗的风险不断上升,而且俄、欧、美战略关系也将因此发生新的微妙变化。

二、全球战略态势演变

中东是大国博弈的重要地区,中东地区战略博弈态势的变化也会对全球战略态势产生影响。

(一)中东博弈与美国全球战略调整

美国推出“世纪协议”进一步彰显了过度偏袒、过度保护以色列的立场,得不到欧洲、中、俄以及阿拉伯世界的支持,损害了美国自身的国家形象和软实力。但在其他方面,特朗普政府正在不断将其战略目标向前推进。定点清除伊朗海外军事行动的中枢人物,将在一段时间内削弱地区战略对手伊朗的海外行动能力,并有可能促使伊朗在一段时间内保持相对克制。同时,苏丹和以色列领导人在美沙推动下实现会晤,阿以联盟共同对抗伊朗的前景进一步显现。

美国中东战略调整的重要目标之一是将更多的战略资源投入到亚太地区,以遏制中国不断上升的影响力。美国以较低成本维持其在中东地区战略存在将为美国在亚太地区增加战略资源投入创造条件,也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其解决战略重心东移的中东之忧。

但另一方面,因为中东地区热点问题众多且频发,而美国又是一个媒体高度发达的国家,中东仍将是美国媒体高度关注的地区。同时,美国国内存在众多以中东国家为背景的智库以及政治游说集团,受此影响,美国决策者仍将不得不将相当一部分精力置于中东地区,比如,特朗普政府“国情咨文”涉外部分关注的仍然主要是中东地区。上述两个因素仍将在较长的时间段内成为美国战略上向亚太地区转向的掣肘。

(二)中东博弈与全球力量分化组合

美欧同盟关系和中俄新时代全面战略协作伙伴关系是全球力量分化组合的重要表现。中东地区重大事件也会对全球力量分化组合产生重大影响。

美欧围绕伊朗问题既有分歧也有一致,其一致性在美国定点清除苏莱马尼问题上进一步强化。欧盟将2015年的伊核全面协议视为重要的外交资产,并将伊朗视为重要的经济合作伙伴,故而对美国退出伊核协议、恢复对伊制裁感到强烈不满。然而,另一方面,美欧在其他涉及伊朗的问题上又保持高度一致,包括对伊朗在中东地区的扩张感到强烈不满,对伊朗的人权状况保持批评等。

尽管欧洲国家对特朗普政府退出伊核全面协议感到强烈不满,但是在美国定点清除苏莱马尼之后,欧洲国家非但没有批评美国的战略冒险,反而选择了默认的立场,甚至是公开表达支持。法国总统马克龙在事件之后与特朗普通电话,表示将完全站在盟友一边,并敦促伊朗不要采取使局势升级的行动。由此可见,该事件在一定程度上弥合了美欧在伊朗问题上的分歧,表明在涉及重大安全的问题上,欧洲仍然会与美国绑在一起,是美国的可靠安全伙伴。

(三)伊朗和土耳其的战略转向

伊朗和土耳其都是中东地区大国,前者人口8千多万,后者人口7千多万。又因其分别处于重要的战略枢纽位置,拥有一定规模的工业生产能力,故而在全球战略格局中被界定为中等强国,两国战略方向的调整攸关全球战略格局变化。

伊朗在其高级将领被美定点清除之后,其战略上依靠中俄两国的意志将更加坚定。伊朗国内一直存在亲西方势力,其融入西方体系的努力虽屡遭挫折,但一度仍对西方抱持幻想。鲁哈尼试图通过伊核谈判得到西方接纳,但特朗普政府退出伊核协议之后,伊朗融入西方体系的梦想再次破灭。在此背景之下,伊朗加速向东转向,而苏莱马尼被定点清除将促使伊朗进一步坚定其战略转向的意志。比如,在新疆问题上,伊朗多次明确表态支持中国政府的立场,在中国发生新冠肺炎疫情之后,伊朗外长扎里夫是第一个向中国表示声援的外长,而在此之前,伊朗在新疆问题和南海问题上鲜有鲜明立场。特别是2020年2月21日举行的新一届议会选举中,伊朗宪法监护委员会否决了大量改革派候选人资格,反西方保守派取得压倒性优势,其战略上转向中俄的国内政治基础进一步巩固。

与伊朗的情况相反,另一个地区大国土耳其则在战略上出现了向西回摆的迹象。近年来,土耳其和美国在引渡2016年政变的幕后人物居伦以及叙利亚库尔德人问题上龃龉不断,同时,土耳其又在收纳难民补偿、欧洲干涉内政以及入欧进程问题上与欧盟矛盾重重,一度出现疏远美欧的战略倾向。另一方面,俄罗斯则在一系列重要问题上为土耳其提供了重要支持,包括2016年向土提供政变情报,向土耳其出售导弹防御体系等。以此为背景,土耳其与俄罗斯在战略上不断走近。

而叙利亚伊德利卜战局的发展将再一次突显土耳其作为地区大国在战略上的摇摆性。由于俄断然不会放弃传统盟友叙利亚,土耳其将面临直接与俄罗斯军事对抗的风险,压力之下,土耳其不得不寻求美国和北约的支持。目前,有关各方的博弈仍在进行中。一方面,由于土耳此前对美国和北约的“背叛”,土耳其未能得到美国和北约的实质性支持;另一方面,土俄之间重新对立也不符合双方的利益。是故,土耳其的体面妥协成为了此轮博弈的必然结果。然而,在接受此番教训之后,土耳其是否决意将自己绑在俄罗斯的战车,还是争取缓和与美国和北约的关系,则仍是未知数。

土耳其试图利用俄美矛盾从中实现自己的利益,虽有所斩获,但也犯了地缘政治博弈的大忌。这种两边谋利益的政策,其必然的后果之一便是得不到任何一方的真正信任,其地区大国的战略困境再次显现。

三、小结

2020年第一季度中东地区的若干重大事件将对全球战略格局的演变产生一些深远的影响。第一,美国定点清除伊朗高级将领,以及促进阿以缓和关系进一步促成阿以联盟共同遏制伊朗,为美国以较低成本维持其在中东地区战略存在奠定了重要基础,也为美国实现其战略重心东移创造了一定的条件。第二,欧洲在美定点清除伊朗高级将领问题上对美表示支持,在一定程度上显示了美欧在重大战略和安全问题上保持一致的意志,甚至在一定意义上弥合了美欧在伊朗问题上存在的分歧。第三,中东地区大国伊朗因高级将领遭定点清除后,将进一步坚定其战略上靠近中俄的意志,而土耳其则因为伊德利卜之战出现向美欧战略同盟回摆的迹象。

未来一段时间,中东问题仍将是制约美国战略东移的重要因素,但会表现出新的特点。一方面,中东地区热点问题丛生,仍将在很大程度上牵制美国媒体的注意力和领导人的精力;另一方面,美国仍将会力求在中东地区以低成本投入保持战略存在,并为其战略东移创造条件。其次,中东问题仍将会突显美欧在重大全球安全和意识形态问题上的一致性。再次,中东地区大国与域外大国之间仍将在战略上表现为相互借助。地区大国包括土耳其、伊朗和沙特等,试图在地区事务上发挥更大作用,竞相扩大势力范围,但地区大国的国力普遍达不到其地区雄心的要求,借助域外大国是其必然选择。另一方面,域外大国为了适应全球战略博弈的需要,也在不断争取地区大国或者地区力量,比如,俄罗斯借助土耳其,美国推动阿以联合等。

作者简介:

金良祥:国际关系博士,上海国际问题研究院西亚非洲研究中心副研究员,国际战略研究所周边安全室主任,兼任中国中东学会常务理事,中国亚非学会理事。

06-11 22: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