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去世后,我和父亲已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心朋友。据说,父亲能与子女形成朋友关系,那是最成功的。
只要一提起父亲,我们兄弟首先会说:神气。
父亲太神气了!走在路上总是昂首挺胸、英气勃勃的样子。逢年过节,还会吹个包头,越发神气。母亲常感叹:“养了三个儿子,一个都没超过父亲。”我们也都自叹不如。父亲去世,我找出遗照去放大配框,店里的女子一看:“啊?是你父亲?我见过。介神气的人也去世啦?”
父亲青年时的确英俊漂亮。因他幼丧考妣,大伯父早就帮他成亲,19岁就生下我。再加上他本来就显年轻,有时一起出行,别人总误以为我们是兄弟。36岁来我校开家长会,班里女生纷纷私语:“这是啥人的爸爸?介年轻啊!”
父亲非但相貌出众,教子也颇有方。那时家长打骂孩子很普遍,父亲从不打骂,即使犯错也是晓之以理。小时候拾到东西父亲总叫我放回原处。有一次还陪我去,回家时并关照我:“要记住,别人的东西,是不能带回家的。”晚年还对我说:“我在厂里做了一辈子,从未带一颗钉子回家。”
小时候读诗文,每念错别字,隔壁房间便会传来父亲的声音:“这个字念错了,去查字典。”记得小弟过30岁生日,父亲买了部《辞海》作为礼物送给了他,所以我和小弟至今都有查字典的习惯,这与父亲的教诲是分不开的。
父亲平时上班,不大管我们,却不严自威。偶尔兴起,会叫四个孩子排成一列,他和母亲倚靠床头,一边看,一边笑着评说,哪个长高了,哪个还未长,像品赏他的作品似的。他总鼓励道,不要紧,再接再厉,好好读书,好好做人,人自然高大。
而他自己在为人处世方面也给我们做出表率。在我们的印象中,父亲从不说谎,也未曾说过一句脏话。对于同事邻里之间,也能和睦相处,不爱与人争吵相斗。他爱下棋,厂里有个同事略胜一筹,但棋品不高。一次来我家叫板,要与父亲博弈,父亲怕引争端,输也不是赢也不是,便借故派次子出阵,结果把对方打得一败涂地,甘拜下风。父亲大乐,大弟自此威名大振,父亲也常以此为荣,并引见给象棋大师胡荣华。
小弟自幼顽皮,老惹事。一次,父母刚下班到家,他就委屈哭诉:唐家阿姨打他耳光。母亲一听,便要上门评理。父亲劝道:“小囡才7岁,懂点啥?耳光也有轻有重,怎能听小囡一说,就上门去?总要先把事情弄清楚再讲。何况又是多年隔壁邻居,厂里同事,关系一直蛮好,不要冲动。”母亲乃止。不数日,小弟突发寒热,家中无人,唐家阿姨不顾酷暑,急忙把他送往医院,使其得到及时治愈。母亲对此感激不尽,前嫌尽弃,至此方解父亲处理邻里关系的明智与远见。更有余味的是,母亲去世时,因动迁而两家分别多年的唐家阿姨还来参加了追悼会,让我们很感动。
母亲去世后,父亲独居,我看望他的次数明显增多。每次去,最有兴趣的事就是聊天,说着那些只有我们两个人之间才明白、才有意义的人和事,从而也使我知道了不少以前未知的家事与家史,对父母也有了更多的了解。彼此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可以毫不夸大地说:我和父亲已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心朋友。我曾问父亲:“你与谁最谈得来?”父答:“一位是你三伯,另一位就是阁下。”我受宠若惊,感动万分,暗自泫然。不仅把此视为父亲对我的最高褒奖,也视为我生平最难得的殊荣。微妙的是,此生唯有两人昵称我为“阁下”,一位是友人陈尚君,另一位便是父亲。
据说,父亲能与子女形成朋友关系,既是父子,又是朋友,那是最成功的。若以此衡量,父亲无疑是一位成功者。而我们兄弟三人又只得瞠乎其后,自叹不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