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擀得一手好面条,面条就成了我一生最爱。尤其是苏州焖肉面,好吃又减肥。
直到今天,我都以为山东人特别固执,我家楼上楼下云集各地人,门内家乡话,门外上海话,但我父亲门内门外一口山东腔的普通话,隔壁宁波老太喊他:老山东,实际上我父亲那时只有三十多岁,这个老就是老顽固的老!父亲擀得一手好面条,面条就成了我一生最爱。直到现在,去兰州一定喝碗“皮带宽”,看看名字就知道这老陕的面条有多么宽阔!而且特别韧,在我看来,不是牛肉拉面,而是牛拉面,就像我的文章,能扯。一直以为面条只局限于北方。等我当了记者,走南闯北,才发觉面条通行于东西南北:西北的拉面、西南的米线、四川的担担面、湖北热干面、台湾的牛肉面,北京的打卤面,但我最喜欢苏州的红汤面。
苏州人下面,不像其他地区,烫面的汤就是面汤,所谓就汤下面,一大锅沸水可以下一大盆面,从第一碗到最后一碗,那碗里的面汤,如黄河上下游:前者见底清,后者泥浆浊。苏州人则不同,一口大锅,永远沸腾,丢下一撮面条,就一碗的量,浮起一坨,上下翻腾,牵扯不散,像个氽江浮尸一头散发,撩出锅,不直接倾斜入碗,而是在尖竹兜里不断地甩抛翻焯,像老猫玩老鼠,不断地翻拨,水分越焯越少,面条越收越紧,卷成干干的一团,沥尽最后一滴,撇清一大锅沸水汤里的面腥气,最后一焯:抛空、顺势兜住、倾入碗里,一折三叠,叠成军人被盖,面条篦过似的,一丝不苟,头势清爽。那碗红汤,不受下面锅的感染,碱味落在锅里,面腥留在锅里;那碗红汤,一尘不染,纯粹得很。路归路桥归桥,井水不犯河水。
苏州面的汤,不是北方锅里的下面汤,而是另存为:单做!大骨吊汤。也不像日本的味噌汤,一味鲜,酱油汤而已,而是咸中微甜。锅边猪油一罐——板油熬的结晶,雪白脂腻有点泛黄,干筷头撬起一点,敲着碗沿,敲落一撮在面汤里,融化出一圈圈,漂浮着,被酱色衬出星星点点晶晶亮,一闪一闪,沥干的一坨面条,倾入碗内,一团面条半沉半浮露出尖尖一角,再撒上一撮碎葱花,点点绿,洋溢出的香甜,顶着鼻子,弥漫四下,久违了,猪油香!嗅不到,说明你感冒了,伤风鼻子去苏州面馆,起码猪油葱香享受不到了,吃亏刻度:美味打对折。
苏州面,汤宽面紧,敞口海碗一撮面,虚头大,就像个苏州官人帽,拦腰一刀不伤头皮,人称“苏空头”。一撮面条落在汤里,尖尖的,像孤岛,四下烟波浩瀚,就像评弹《芦荡火种》里张坚庭的唱词:“雾水白茫茫”。油花如萍,葱花似莲,三月春色,如黄公望的《富春江山居图》,如果戴眼镜,低头喝汤,热气一拥而上,眼前一片迷茫,上海话:侬眼睛打八折啊!唉,起板打八折。嘎梁(沪语:人中眼镜蛇)又伤风,去面店,色、香、味,三分天下去其二,一碗红汤面,只剩下残山剩水,三分之二的附加值就没了,贵,就有点莫名其妙了。
面条细细的,有些硬,入口条丝清晰,不会掖着上一锅残存烂面,苏州人吃面,不含糊,所以师傅断然不敢“扯”烂糊,苏州吃客是骗不过的,一旦吃出一根没有嚼劲的烂糊面条,烂在唇齿间,苏州人不会吵架,一边走一边回头一边敷衍:“蛮好、蛮好,晏歇会”,从此不来哉,这叫断头客。什么样的吃客,锤炼出什么样的厨师。
我知道猪油对心血管不好,会凝固,会滞留、会血栓,会中风,我不敢想,但忍不住,捧起遮面大碗,喝个一干二净,拼死吃河豚鱼。
一小撮,胃里落个角,不顶饱,出门一泡尿,又饿了,教你耐饥法:这泡尿屏牢,配一副励志对联:“忍天下可忍之事,笑天下可笑之人”,好吃又减肥,苏州焖肉面。
如果肯掼钞票,加块焖肉,面店配置:五花肉;会所配置:蹄髈肉。血水出尽后,大锅里文火煨上五小时,谓之焖。油脂出尽,酥烂不失形,出锅后,移入冰箱24小时,硬邦邦,竖起可以切片,放入碗里,立刻化开,骨肉分离,变成老太婆面——一口酥。那层皮,软趴趴的一层,一挑就断,嘴凑上去,滋溜一声,吸入,含在嘴里,说不清的好吃。因为油脂沥尽,那块肥肉,千疮万孔,因为油脂几尽,嘴唇聚拢一吮,吃不胖!大块头解开皮带放心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