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年历史的金陵东路留下了一道道历史剪影,我和这条马路的不解之缘,很多念想都从旧马路上飞起,盘旋……
我在上海生活了六十多年,小时候荡马路的次数多,第一回到金陵路,算额外的缘分,起初奔着八仙桥去的。八仙桥看不见桥,当年是交通枢纽和集市中心,形成一个超大的圆弧,往回走数十步,有一个小而美好的嵩山电影院,放映小众电影。那次母亲带我去看根据莎士比亚剧本改编的喜剧电影《第十二夜》。
当年八仙桥一带的商业瞩目,随处可见绸布店、商行、钱庄、食品店、参行、茶庄、照相馆、旅馆、小诊所。记得八仙桥菜场,门边有一排刮鱼鳞的摊头,顾客买了鱼,拿到刮鱼鳞摊头上,请人免费拾掇鱼。刮鱼鳞的人剪下的头尾、鱼肚肠、鱼腮和鱼鳞,统统扔在一个铅桶里。养猫的人家,到摊头上买几分钱鱼头鱼尾,积下的鱼头和鱼尾,选一些带回家煮着吃,剩余的当饲料卖给养猪场、养鸭场。刮鱼鳞的人夏天一头一脸的鱼腥,十冬腊月,戴一副半截的纱手套,露出的手指上满是冻疮。
从嵩山电影院出来,妈妈要带我去金陵东路的冠生园买陈皮梅和鱼皮花生。物资贫乏的年代,过年得点压岁钱,省下来买新本子、新橡皮,偶尔也去弄堂口的烟纸店买陈皮梅、五香桃板,烟纸店的零食存期久,附着暧昧的烟草气。
初到金陵东路,发现它有陌生的面貌,马路斑驳老旧,还有骑楼,连绵千米。在上海别处,多见“过街楼”。据记载,1912年至1929年前后,广东人结伴来上海做贸易,谋生,南粤风格的骑楼陆续兴建。骑楼有廊柱、雕花、线条,好像适合建造在四面临风的地方,造在这里挤挤挨挨,无法伸展似的。
骑楼底下的店铺多,缩在里面,送货的人也多,有的浑身是汗,敞胸露背。路过一个老式里弄,清水砖墙的房子门口有裸露的水池,一个年轻的女子在做头发,满头黑橡皮筋卷起的一只只小发卷。童年的我多少有点嫌弃,感觉到不明朗的杂乱气息,心里默默抵抗着。
十岁以后,金陵东路变亲切了,也许是去得多,也许是心大了。我曾随表姐去她爸的店里玩,二姨父的文化用品商店就在金陵东路上。店面不大,但文房四宝、算盘、地球仪、账簿、圆规什么都俱全。
我们在店里偷偷抚摸喜欢的文具,想象有朝一日能拥有。也去金陵东路上玩,周围局促的弄堂,小小的窗口传出收音机里细软的苏州评弹,也有声线高的红线女粤剧,我听不懂唱词,但感受到曲子的甜、脆、娇。我们一直走,竟步行走到外滩,十六铺客运码头永远人山人海,路上手提肩扛行李的人,不停吆喝着“让一让,让一让”。
我们找到清静的弄堂,在地上画格子,尽情玩“造房子”游戏,也看大人斗蟋蟀,工匠补锅子,商人谈生意,欣赏这条路的老道和杂芜,欣赏移民城市多元的市井风情、民俗。
当时,金陵东路上好玩的店有鞋帽店、绒线店、食品店、烟酒店、乐器店和小银楼、药铺,还有泰康食品厂,产的大牛奶饼干,每一块有“泰康”二字。金陵东路156号有鸿运楼,我家楼上的阿姨,在那办喜庆宴席,算是能夸耀好久的事。记得有一家袜厂,站在边上,隐约能闻到特别的气味,不知是机器的气味,还是浆水的气味。当年上海纺织是大产业,棉花产量不足,全棉袜子少见,流行的袜子一种是“卡普龙”尼龙袜,另一种是纱袜,纱袜穿着透气、舒适,但极容易穿破,于是妈妈们多了一项补袜子的活计。
二姨父年轻时清朗帅气,像极了男影星王心刚。他本是富裕家庭的小开,不卑不亢,话语极少,偶然说出一句,石破天惊。新中国成立后,他脱掉了西装,穿明袋的中山装,在文化用品商店上班,养活一大家人。也不乘黄包车,骑凤凰牌自行车上下班,那自行车是半链罩的,铁链有一半袒露在外面,他不想被机油弄脏裤腿,两只裤腿各夹一个夹子,有时一整天也懒得放下。到了饭点,二姨父点一碗阳春面充饥,昔日小开的样子荡然无存。
160年历史的金陵东路,2020年3月拆迁、改造。那些不同风情的建筑,不同时期的广告牌,强大的商业都隐退了,留下一道道历史剪影,我和这条马路的不解之缘,很多念想从旧马路上飞起,盘旋,不知何处可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