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即将要搬去洛杉矶,我的第一反应竟然是焦虑。身为上海人,回到大城市理应如鱼得水才是,然而,或许是最近几年在美国中西部小城住惯了,再看大城市反倒能看出很多荒诞来。
这一切首先源自找房子的经历。洛杉矶房价高,我早有耳闻,但让我诧异的是住房条件之低下。在圣路易斯,奖学金的一半或三分之一足以租一间体面的公寓,如果省一点,找个室友,可以租一间宽敞的两室两卫,合用厨房和客厅,因为各自保有私密空间,不仅不会有矛盾,还可以一同营造生活趣味。在洛杉矶,我也以奖学金的一半作为房租预算,结果发现连基本需求都无法满足。要么只能租一件逼仄的“单身公寓”,没有厨房:好一点的给你台冰箱和微波炉,如果更糟的,连厨房的水槽也没有。想要厨房,就必须考虑室友,但绝非找一个室友就了事,往往要和三四个,甚至五六个陌生人住一起,很多时候还必须合用卫生间。更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大城市自有一套漂亮话来把“匮乏”包装成“奢侈”,冰箱和微波炉被称为“迷你厨房”,而接近“群租”的拥挤住房被叫做“共同居住”,后者甚至还被包装成某种生活哲学。
寻找洛杉矶租房信息的时候,我特别提醒自己要小心诈骗,或许过去中西部的租房网上也有骗局,但我没遇到过,可就在找洛杉矶房源的几周里,我见识了不少骗子。他们的套路基本上是:房主已经离城或者手机的摄像功能失灵,不能带你看房子,交了押金之后,他们会把租约和钥匙快递给你。这些骗子为了增加可信度,往往说自己是诚信的人,或者拿自己的父母“发誓”,他们强调自己不是骗子,母亲等人教导他们要守信。虽然没有上当,但我仍然恼怒:在逐利的城市文化之下,原本神圣的东西不仅可以亵渎,还能被利用,而人们可贵的善良和质朴沦为天真和愚蠢。
德国著名哲学家、法兰克福学派代表人物西奥多·阿多诺提醒读者区分两种形式的“愉悦”,一种阻碍自由,另一种通往自由。前者有点像所谓的“罪感快乐”,例如暴饮暴食,或者沉迷网络游戏,快感之后,我们要么去健身,要么通宵赶作业;后者则与此相反,比如聆听古典音乐和阅读名著,虽然不一定提供刹那的快感,但会激发我们的自主思考,引我们至思想自由。我常常想,城市的愉悦是否也属罪感快乐?新商品、新餐厅、新电影,层出不穷,五光十色。但他们提供的只是片刻的迷失,远非思想的精进。
那为什么大家还涌去大城市?圣路易斯的朋友得知我要去洛杉矶,都羡慕不已。这让我想起一则古老的寓言:渔夫和富翁。来海滩度假的富翁遇见了捕鱼归来的渔夫,他提醒渔夫要多捕鱼,多赚钱。“赚这么多钱之后干什么?”渔夫问。“赚了钱可以来海滩晒太阳,”富翁如是答。渔夫笑了:“这不就是我每天做的事吗?”
这是最初在中学里读到的,当时的我觉得富翁更可悲,他不懂得“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但如今想来,渔夫就快乐吗?他或许仅仅把捕鱼看成是循规蹈矩的生活,而非自由。甚至,即便他懂得这里边的自由,他的这种“自由”也岌岌可危,因为富翁随时可以买下整片沙滩,让他无家可归。
某种程度上,渔夫和富翁就成了我眼前的小城和大城生活的隐喻,没有哪一种是自由和快乐的保证。
但或许,就在渔夫和富翁狭路相逢之际,富翁理解了自己被金钱奴役的现实,而渔夫懂得自己生活的可贵之处,在这个精神碰撞和自主思考的瞬间,他俩离生活的真谛大概都更近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