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小秋收的下午,我第一次觉知到人在大自然中的感受。
跟朋友们去山区游玩,我悠游自在,一会儿指着山崖边橘红色的刺莓,探身摘下几颗,捧到别人面前:“这个可以吃的。”没人敢吃,我便把那晶莹的莓果一颗颗扔进自己嘴巴;一会儿在小溪旁,弯腰掐下几根碧绿带紫的草秆,“这个也可以吃……”当然还是没人敢吃。顾自咬上一段肥嫩草秆,果真是记忆中酸酸的滋味。
他们离我的野草野果子远远的,陌生事物总带有某种危险意味。我在心中窃笑:“怎么会有问题呢?我绝不会认错三月泡、酸筒秆,我可是山里长大的小孩啊!”
小时候生活在一个叫永宁镇的小城,位于罗霄山脉北段,群山环抱之中。一条奔涌的河流穿城蜿蜒而过。我每天沿着东风路去上学,一抬头便会看到壁立的石山,陡峭、黝黑,矗立在视线尽头。
在学校我很乖,成绩很好,就是神情里总有一分怯意——一个人太渴望人们喜欢自己,但又不知道如何融入人群,就会显出那种拘谨。
每年十月学校会放三天假,叫“小秋收”——现在想就是秋天收获之后,由小孩子们去捡漏,再次把田野、山林搜索一遍。有一年小秋收的任务是上山捡茶籽,有任务定额:五斤。
油茶树的果实有着绿色的棱状纤维外壳,成熟后纤维表皮会迸裂,当中包裹着的果仁便掉落出来。那果仁就是茶籽,光泽的褐色,呈半圆形或月牙形。
没有呼朋引伴,我独自一人进了山林。正午时分,秋天的太阳依然光芒灼灼,山林在白金的光线下全然敞开自己。山里什么树都有:槭树、榉树、构树、油松、青冈木……杂七杂八地生长在一起,碧绿、棕褐、火红的树叶混杂在一起。我从一条小径到另一条小径,爬上一个坡坎又一个坡坎,茫然寻找着油茶树。
每发现一株油茶树,能够捡到多少茶籽取决于运气。树上的茶籽都被大人们收摘过一轮,我要做的是捡拾掉落在树下草丛里的茶籽,直到凑满五斤。
发现了两棵油茶树,但树下都只有零星的茶籽,连书包的小角落都没有填满。我站在一个坡坎上朝四下张望,注意到坡的下方,正有一棵高大油茶树挺立。好,就去那儿。
茅草枯黄了,倒伏在坡上,覆盖整面山坡。我试探着朝坡下迈步。噢!我滑倒了,直接坐在了草上,哧溜往下滑去,速度比我想的快得多!有一个瞬间身体失去了控制,停下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倒在了坡下,而且仰面朝天躺倒!
我躺在一个草窠里了。干草的气味、泥土的气味、落叶的气味、树汁的气味直往鼻子里钻。种种无以名状的山野之气,经由日头暴晒,汇合成奇异的馨香。虽然年龄小,还是第一时间感受到了感官的愉悦。
我感到我在一个怀抱里,在一个干爽柔软的摇篮里。太阳暖洋洋地照耀我,它收敛了威力,变得温煦。整个世界像金黄的蜜糖,甜蜜,散发浓稠的温情。我感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愉悦与放松,似乎我被接纳了,什么都不用担忧。
几步开外便是那棵油茶树。当我起身预备去寻觅茶籽的时候,转侧之间看到了奇迹:一枚枚深褐色茶籽就静悄悄躺在身旁草丛下面,一小窝一小窝在枯草间闪耀!
那个小秋收的下午犹如神启,我第一次觉知到人在大自然中的感受,领悟到自然永不枯竭的馈赠。后来读到梭罗,他说:“我认为,除非每天至少花上四个小时——通常会更多——在树林中、山丘上、田野间漫步,完全摆脱尘世的束缚,否则,我们无法保持身心健康。”我顿时想起那个下午留在心中蜜色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