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果是夜,一回“刹那悦乐”是一颗星星,那么,我们以一生造银河。
谁不喜欢悦乐?它的来处,粗略而言有三:过去,进行中,憧憬。
从前之事,若记忆不存,自当排除。已成烟云的赏心乐事,沉淀于记忆的各个层次,大抵按深度、强度排列,到了思维衰退的年纪,从“最近”开始递减或随机呈现。我年逾95岁的母亲,脑筋一年比一年糊涂,去年到处“找”辞世12年的父亲,然后,“找”从婴孩时一直陪伴到出嫁的祖母,再就是生身母亲,最近,找一起跳房子、过家家的村中小妹。难得的是,母亲记忆中的亲人都是好人,不是行为“好笑”,就是待她很好。
未来之事,只存于想象。它所提供的快乐,唯其虚渺,所以具诱惑力。前去机场迎接久别的恋人,为子孙儿女即将到达而在门口焦急踱步,歌星拉起裙角走向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婚期临近,礼物盒将打开,破晓临海看地平线上的云蒸霞蔚……尽多这样的“刹那”。
在往昔和眼前的接合部,眼前和未来的临界处,悦乐尤其密集。杜甫《赠卫八处士》一诗,至交久别重逢,“相对如梦寐”;一场好酒后的微醺,余味隽永。秦少游词:“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说的也是这种状态。
常常为人所忽略的是进行中的快乐。知堂老人说:“悦乐大抵在做的这一刹那。”不必计较“一刹那”的长度,也许远远不止几秒,但短暂是肯定的,尤其是和悲哀、忧郁相比。
只要是心态和体力均正常的人,谁没有许许多多“这一刹那”?即使是以饥饿、困顿和绝望为标志的知青年代,挥汗的劳作,无论挖渠、犁地,还是插秧、收割,如果让人释放饱满欲流的生命能量,从而获得自由的感觉与对人生的信心,那就会产生无与伦比的“悦乐”。问题是难以维持长久,因腹内空空而涌起涎水,因连续“苦战”而极度疲倦,因收入和付出极度失衡,这一类情境逼近,乐事随即变为负累。
细考人生,晓得人的宿命乃是:悦乐必短。其理由,首先是剑及履及地体味与制造它的过程差异太大。一锅“佛跳墙”,厨师得费多少天去采购、准备、烹饪,舀进碗里,能不能喝上半天?春节一家子团圆,和足足一年的翘首比,台上三分钟和台下十年功比,幽会和相思比,耕耘和收获比,求学和毕业典礼比,烟花的绚丽和制作的寂寞比,莫不如此。其次,在于感觉。让你度日如年的断不是它。再次,悦乐是易耗品,如其说“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一语要人知足,不如承认它直指悦乐的本性:难以延续。乐是佳酿,狂欢近乎高度数烈酒,喝高很快就不省人事,遑论享受?
物以稀为贵,我们能够做的,是制造尽可能多的“那一刹那”。且投身于劳作:灵感袭来时的画家,身体微颤,神思飞扬,凝眸于画架,踌躇满志;老农踮起脚尖,修剪果树上的枝条。学子房间的灯彻夜亮着,外人看到,想到“悬梁刺股”的典故,然而,我认为,如果学问不提供一点愉悦,“勤苦”这条路是难走到头的。而皓首穷经,凝集了多少个惊喜的刹那,为了有所悟,有所成,且付出爱,将生命中的万万千千“刹那”,变为爱的音符。爱使人眼神清澈,心胸开阔,动作果断。新冠疫情最吃紧的2020年3月,一幅照片上,飞往纽约牵线救援的医护义工,在飞机上一致亮出“爱”的手势,教人热泪盈眶!助人越多,奉献越多,美满的“那一刹那”越是频繁。
人生如果是夜,一回“刹那悦乐”是一颗星星,那么,我们以一生造银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