慵懒富足闲散的下午,是记忆中最幸福的童年时光。

十日谈|年初四下午的味道-LMLPHP

小时候不喜欢喝牛奶,嫌腥,母亲好不容易才订到一瓶,不舍得退,于是,喝牛奶成了她和我每天的负担。有一天,她带回来一盒小方块,说是弄堂口食品店进了咖啡粉,咖啡粉加到热牛奶里调开,有一种既不同于麦乳精又不同于可可的令人着迷的香味,很陌生很高级,我对于这种味道几乎是“一见钟情”。

可惜,咖啡粉也不是时时能买到的,更令人沮丧的是,父母的老朋友史伯伯看到这种小方块嗤之以鼻:“这是咖啡渣加糖粉,洋盘。”彼时的史伯伯四十来岁,名校毕业的高级工程师,相貌堂堂,跳舞滑冰英文无一不精,却因为一场无法了结的痛苦婚姻,落入人生低谷多年,我们家成了落寞清高的他的避世之处。看得出,他既享受属于家庭的庸常温暖却又有几分不屑。一个年初四的下午,史伯伯来了,带着一罐开启过的上海牌咖啡,还有他的咖啡壶。不锈钢的壶顶端有一只玻璃的圆球。节日的忙碌和喧嚣已过而余欢未尽,弄堂里的有零星的爆竹声,家里有足够的平常吃不到的吃食,这是属于父母的难得的好时光。

史伯伯去厨房煮咖啡,我去当观众,煮一壶咖啡好像很费事,过了好久好久,那壶顶的玻璃小球才开始转,壶里冒出蒸汽,同咖啡粉的香味有点像的焦香味散发出来,一阵一阵,一缕一缕,渐渐地,整栋楼里都飘着这种醇香。史伯伯特地带来了“三花”牌淡奶,开那罐淡奶费了不少力气,他用开水烫杯,把方糖夹入好不容易找出来的糖罐。各道工序,一丝不苟,咖啡端上来的时候,史伯伯开始给我们科普黑咖啡和白咖啡的区别,他自己最喜不加奶不加糖的黑咖啡。按照他的说法,喝冰咖啡的都是“洋盘”。初春的阳光透过窗帘细碎地洒在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水仙花未谢,腊梅尚有余香,纯奶油蛋糕在盘子里,父亲同史伯伯不谈烦心事,交流着他们平日各自从收音机里录下来的京戏、昆曲,偶尔会考我一下,让我猜猜是谁唱的是哪一出,母亲在包自制的猪油汤团。慵懒的富足的闲散的下午,是记忆中最幸福的童年时光。

许多年后,咖啡成了每日的必饮品,有了很好的咖啡机,也有机会在似乎颇有情调的地方品尝各种咖啡,不过,再也没有机会享受儿时那种悠然的满足。甚至,在我的世界里,也很少有机会见到如史伯伯那样活得考究、伤感有风度又有点小刻薄的男士。

特殊时期意外滞留他乡,星巴克闭门歇业,女儿登时觉得失去所依。清早,用美式壶煮出的咖啡令她怨气连连。只有从厨房里淘出一只嫌麻烦而未曾启用的摩卡壶。在她上完课的下午,开始在煤气炉上煮咖啡,小心守着,感受到水透过咖啡粉一点一点蹿上来,看到壶顶开始冒热气,闻到香味悠悠然飘出来,渐渐散发到空气之中,“咕嘟咕嘟”地滚过一阵,倒入加热过的马克杯,咖啡表面泛出一圈一圈醇醇的油光。

“你,总算煮出一杯合格的咖啡了。”女儿一脸幸福。窗外是红色砖墙,午后的阳光照在上面像极了旧日的弄堂,一时恍惚,楼下偶尔传来的英文聊天声怎么有点像熟悉的上海闲话,久违的宁静的富足的安闲的气息,在异乡仿佛回来了……

06-17 17: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