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不经意的小事,你或没看到,或看到了也没看明白,没往心里去;比如,那些正在开放也正在凋落的石榴花。

早晚在院子转转,间常会走过一段僻静小路,一边是所小学,往日下课时有欢快的笑闹声,疫情期间,学校停课,那里就一直非常安静。最早刻意去看那些石榴花,是在网上听到那首流传一时的《汉阳门花园》,里面有两句歌词唱道:“冬天腊梅花,夏天石榴花……”南国天暖,年后不久,石榴树叶就绿莹莹的了,一进四月,榴花耀眼红,已开得满满一树。我知道那不是会结果子的石榴树,只供观赏,花朵也不大,却密密麻麻,仿佛要以此弥补花朵小的遗憾。又过了几天,树下的小道、草坪乃至苔藓浓绿的偏僻处,竟已铺了一地凋落的殷红榴花。即便如此,我也还是没怎么在意,只偶尔觉得落在地上的榴花,在透过枝叶洒下的斑驳光影里,倒也好看,余则皆没去多想。

榴花照眼-LMLPHP

石榴树我早见过,却一直没见过石榴花。上世纪70年代,我在滇南蒙自一个自古就出石榴的村镇待过半年,其时因老嚷着“砍尾巴”,村村寨寨,很难见到石榴树,加上季节不对,就算偶见一棵,也没见过榴花盛开的景象。十多年前再去那里,刚好碰到石榴节,登上一座新建的观景台,见漫山遍野已是石榴的海洋,可惜仍没见到榴花如云的盛况,再往后,也就把榴花的事忘了。

前些时再打那条小路经过,见有两位女士正在树下捡拾榴花花瓣。人本已走了过去,转身轻问,捡这些花瓣去做什么啊?回答却有一股无名的豪迈:可以晾干了泡药酒啊,也可以焯焯水炒来吃——这点我当然信,春夏之季,云南有吃花的传统,攀枝花、玫瑰花、苦刺花、棠梨花、大白花、荷花等等,以及好多我叫不出名字的花,都可以吃,我差不多也都吃过;滇南蒙自、开远有菊花米线,热腾腾的大汤碗里,漂着瓣瓣金黄色菊花,煞是诱人。有一回在小城通海,我甚至在一个朋友那里,吃到了现时摘下软炸的兰花:将兰花洗净,薄薄裹一层水芡粉,稍见热油便起锅,如此便保留了兰花优雅的姿态和幽远的清香,吃起来简直叫人奢侈得咋舌。榴花倒从没吃过。又问,榴花入药泡酒,有什么功效呢?一位女士说,能舒筋活血,延年益寿啊!

如是,就觉走过五月榴花照眼明处,那落了一地的斑斑残红,仍在默默地昭示着它的美好呢!本来,花开过了,凋落了,使命就完结了;而能生于热烈又藏于俗常,即便凋零也是一种再生了吧?

我也算就此长了点见识。突然想到,古人会不会吃榴花,甚至用榴花泡酒入药呢?查了一下,还真有——《南史·夷貊传上·扶南国》载,今缅甸南端之丹那沙林附近的“顿逊国”,有酒树似安石榴,采其花汁置于瓮中,数日便自行发酵成酒,后人便以“榴花”雅称美酒。往后,写榴花酒的诗就多了:“榴花聊夜饮,竹叶解朝酲。”“御筵陈桂醑,天酒酌榴花。”“渴愁如箭去年华,陶情满满倾榴花。”想必,那样的榴花酒不光口感好,也有活血化瘀祛风除湿的功能吧?梅尧臣“赠以榴花酒,沉清贵隔年”句,说的则更是纯度比上一年更见清澈的榴花酒了。

至此,造景供观赏、入食入药甚至酿酒,榴花的价值仍在实用。而真有价值的“有用”,其实是那些看似虚无的“无用”。更多诗人说到榴花,与酒无干,却另有一番疏通心结的功能。李商隐那首《回中牡丹为雨所败》有“浪笑榴花不及春,先期零落更愁人”句。韩愈更在那首《题榴花》里写道: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可怜此地无车马,颠倒青苔落绛英。

在描摹出五月榴花盛开的繁茂与烂漫后,诗人却借晚春的榴花无人游赏,美景寂然零落的孤独,表达了他的另一番心境:榴花并没有赶上繁花似锦的初春与仲春,几乎直到百花开谢,才姗姗来迟。“可怜此地无车马,颠倒青苔落绛英。”那正是我在那片榴花树一带见到的情景的写照。寂寞吗?似乎有点儿,但那又怎么样呢?它让无数捡拾过榴花花瓣的人惦记过、欢喜过,也让像韩愈、李商隐、梅尧臣、王安石那一串大诗人感叹过、吟咏过,作为一种花,也算从药食的实用,进入了令人喟叹的诗学,那是榴花的造化。

返回的路上我想,等有机会,要去找个山村吃一回榴花,抽空也多读几首写榴花的诗,也不妨想想《汉阳门花园》那首歌里,反复出现的“冬天腊梅花,夏天石榴花”,到底是什么意思——在那些悲情日子里,想起家乡父老,歌里的石榴花温暖着世道人心,至少是不会凋谢的吧?

06-18 21: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