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说,初学写作时大概会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愈是写作,愈明白了自己的无知和渺小,他以作品梳理时代,也在梳理自己。
著名作家贾平凹又出长篇小说新作《暂坐》。“在我七十岁前,《暂坐》可能是最后一部长篇小说。”贾平凹说。
明明可以搁笔,却新作不断
香港岭南大学教授许子东说:“如果我是贾平凹就不写作了。随便拿一个瓶子卖,可以生活得很好。”贾平凹的书房简直是不同朝代各种各样文物的宝库。当然,不止是“瓶子”,贾平凹还有价值不菲的书画,随便拿一张卖,也可以生活得很好。
可贾平凹几乎以两年一部长篇的速度写作,让喜爱他的读者在目不暇接中惊喜。《古炉》里那个善良纯朴又古怪精灵的狗尿苔还在脑中晃着,《老生》里又走来了墓生;《带灯》还闪着亮光在眼前挥之不去,《极花》又带着迷人的芬芳扑面而来。《山本》的沉重压得人尚没缓过劲儿来,《暂坐》里一群形态各异的现代女人说着笑着又在茶庄里相聚了。
《暂坐》里写了一群特别的女子,经济独立,自由时尚,潇洒率性,有文艺范儿,却多是未婚或离婚的单身。“她们在美丽着奋进着,同时在凋零着困顿着。这群人代表着城市的时尚,犹如道边的树,是美的风景,能标示着风向,但大风来了会断枝折股,即便是微风,那叶子也在不停地摇晃翻动。”在贾平凹的笔下,她们看似光鲜,实则辛酸;热热闹闹簇伙,每个人却都孤独着。
《暂坐》里有大量的笔墨在写雾霾和市井。“我曾说过‘天气就是天意’的话,还写过文章。这次新冠肺炎疫情蔓延全球,这期间发生了很多荒唐的、不可思议的事,我就想,这是病毒的事吗?还是人类的事,还是人类在非常时期中的不正常?”贾平凹接受采访时说。他认为,写作说到底,都是在写自己。你的能量,你的视野,你对天地自然,对生命的理解决定着作品的深浅和大小。“我的出生和我的生存环境决定了我的平民地位和写作的民间视角,关怀和忧患时下的中国是我的天职。”
《暂坐》于2020年第三期《当代》杂志发表,并将于七八月份出版单行本,另一本城市题材的长篇小说《酱豆》也将同时出版。
素材来自生活,智慧靠自己悟
写《暂坐》,贾平凹用了两年,写了四遍,比以往的任何一部书都写得慢。其实,他写的是熟悉的城。在西安已经生活了四十多年,像熟悉自己的家一样熟悉这座城。书中那个茶庄,十多年来,贾平凹差不多每日都去喝茶闲聊,所写庄主和她的一帮朋友,再熟悉不过。
《暂坐》没有传奇的故事情节,写的是庸常的日子。但是贾平凹用了心思,就厚重了,有味道了。
一是结构,以生病住院直到离世的夏自花为线索,铺设了十多个女子的关系,她们各自的关系、和他人的关系、相互间的关系、与社会的关系,在关系的脉络里寻找着自己的身份和位置;除夏自花的线索外,还有冯迎和严念初两位女性的线索,每一条都若隐若现,颇有悬念;二是语言,《暂坐》细致耐心地描写了当下生活,琐碎真实,既有网络用语,也有援引的故事,生动又趣味盎然。贾平凹的细节描写总让人想起沈从文的闲笔,用一个套一个的精妙比喻让你不停地看下去,又营造了丰盈的生活气息,避免了作品的单调和枯涩;三是融入了贾平凹对于生命和生活的思考和感悟。在贾平凹看来,材料极其容易,什么都可以写,主要是怎么写才能使你的心和笔得到自由,怎么写才能使你去与伪与虚的情感做斗争,怎么写才能有你的声音和色彩。面对如此复杂丰富令人无法想象的事实,你得不断地观察、不断地思考,才能了解和看懂。写现实生活,是要真正从生活中蒸腾出来的。素材要从生活中来,智慧的东西得自己体会出来才有意思,一切都必须是原创的,从生活中体会,一定有生命。因此,贾平凹的人物,大多都能找得原型。“如果没有原型,写的时候就游离了;有原型,就像盖房子先打几个桩,怎么盖心里就有数。这也是一种习惯。”
《高兴》的原型刘书桢,啥都大大咧咧不在乎,天生乐观;《带灯》的原型带灯则是智慧的,能应付各种矛盾,令人尊敬。到了《暂坐》,女性描写更为生动,大气如海若、虚荣如辛起、仗义如司一楠……还有一个怎看都像贾平凹的著名作家兼书画家羿光。贾平凹毫不讳言,无论作者怎么写,都有自己的影子。羿光是这个时代的产物,身上有复杂的矛盾。人人都不是非白即黑,如生活在沼泽地里,一边在扑腾着,一边在沉沦着。而《暂坐》中的女人,在生活中与她们再熟悉,一旦写成小说就又难以把握准确。因他毕竟是男的,而女性,尤其中年女性,那些变化莫测的小心思、小表情,最难理解,也许有时她们自己也搞不懂自己。
混沌而来,苍茫而去
熟悉贾平凹的朋友都知道,贾平凹是个“神人”。据说他从小就有这种思维,看啥都有生命,有灵性。从小生活在商洛山区,许多别人认为不可思议的事,却都是他那时的所见所闻。那里的生活形态如此,而且培育了一种特别的精神气质。所以他觉得,《山海经》中写上古的人所见所闻,连同那些现在我们认为是神话的,那时也可能都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贾平凹的笔下常有通灵的人物,也就不觉得奇怪了。在《古炉》中,主人公狗尿苔能闻见村人的灾祸、死亡气味,还能与飞禽走兽对话;《老生》中唱师介入叙事情节时是限知视角,但他不在场时,又变成了上帝般的全知视角;《山本》中瞎了眼的郎中陈先生,也是一个懂得天人合一的智者;《暂坐》写到人类和“非人类”,陆以可身边两次神秘出现的酷似父亲的人;冯迎明明身故却又出现各种情形的“追债”,神秘不可解释。在贾平凹眼里,似乎社会越现代,矛盾的、迷惘的、不可捉摸、难以理喻的东西就越多。小说中写到了这些心灵上的无可适从,她们才一直盼望着“活佛”的到来。但小说到最后“活佛”并没有来,而她们以各自的形式在堕落了。
“从天地人的视角看世间,更容易看清世间的龌龊和荒唐,更容易看清世界需要什么。”贾平凹说,现实中的好多事情是做了不说,说了不做的,小说也可能有不要说破的地方。
他一直试验着新的写法,重整体,重细节,以实写虚。关注当代生活,行文上又有中国气派,混沌而来,苍茫而去。从《高老庄》到《秦腔》《高兴》,直到《古炉》《山本》,再到今天的《暂坐》,贾平凹的作品在现实生活中融入了真正的个人生命体悟。看似不讲究技法,亦无起承转合,只有朴素的家常话,却是到了“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的阶段。
任何写法其实跟生命有关,跟生存状态有关,跟文学观有关。贾平凹认为,现在强调深入生活,其实就是深入了解关系,而任何关系都一样,你要把关系表现得完整、形象、生动,就需要细节。深入生活就是搜集细节。细节的观察就是在世界的复杂性中,既要有造物主的眼光,又有芸芸众生的眼光,才能观察到人的独特性。
一边酿蜜,一边排毒
有朋友评价贾平凹说:老贾这个人几十年没说过一句硬话,没干过一件软事情。这话倒把贾平凹看得很准。
“三十多岁的我和快要六十岁的我绝然不是一回事了。我的性格别人不大了解,以为是温顺,其实很犟的。年龄大了,阅历多了,激情是少了,所写的都是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真正体悟的东西,它没有那么多的抒情和优美,拉拉杂杂,混混沌沌,有话则长,无话则止,看似全没技法,而骨子里还是蛮有尽数的。”贾平凹的这段话,是对这些年创作的准确概括。
《山本》初时兴起于秦岭的植物和动物,后来却被秦岭里各色人物的故事诱惑,写了《山本》。在那个动乱的岁月里,贾平凹企图以天地人整体的角度,整理那段历史里所显示的复杂人性,张扬苦难人间中的一种大爱。他希望尽量多地把自己对于生命的体悟写进去。土地上长出了一枝花,或许这是恶之花,要写出这种恶之花,必然就得写出土地的藏污纳垢,写出他们身上的毒素和一步步排遣这种毒素。
《暂坐》干脆就让一边酿蜜一边排毒的蜜蜂飞到台前。 “世上事那么乱七八糟,但正的东西,善的东西肯定会存在的。否则,人不是消亡了吗,世间不存在了吗?蜂身上有毒,它却在酿蜜啊。”
对于社会中存在的问题,贾平凹没有回避,而且很多内容有警示意味:“雾霾真的是人为污染所致,还是地球有问题了,如一颗苹果要腐败了,就会发散一种气体来?”《暂坐》中探讨了一群经济独立又追求自我的时尚女性,她们的日常生活是如何形成的,时代、社会的背景是什么,活得是不是自在;当然也有对城市的繁华和精神之荒芜的思考。
作家是以文学与时代相处的,以作品梳理时代,也在梳理自己,以作品记录时代,也在记录自己。贾平凹说,初学写作时大概会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愈是写作,愈明白了自己的无知和渺小。越写越有了一种敬畏,敬畏大自然,敬畏社会,敬畏文字,作品常常是在这种敬畏中完成的,只想把自己体悟的东西表达出来,而不是仅仅用一个传奇的故事或一些华丽句子去取悦读者。当作品朝我们向往的理想前行时,也在提升着作家。小说中固然有批判的元素,更多的却有生活的智慧,关于生活、幸福、苦难、污染等等的思考,使在迷茫、苦闷、慌乱中的我们能活得从容而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