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当所有都烟消云散,才惊觉长长的人生,随时会有尽头。很想再挨爸骂,哪怕被骂得无地自容!
一直知道六月有个父亲节,但我老是记不住,总被爸骂。今年记住了,可爸不在了。
去年春天,妈走后不久,爸开始交代后事。不久全身浮肿面色发黄,去医院查,说癌指标高了几倍。他患前列腺癌已多年,医生说,这病对老人没多大关系,发展很慢,吃药能控制。我们一直瞒着他。这回,医生说,年纪这么大,没法治了。爸一天天吃不下饭了,他常常看着妈的照片说:“你那边人多,热闹,我太冷清了!”我们非常担心,但只能每天轮流去看他,别无办法。
他一次次对我说,还要出本书,但又迟迟不把稿子给我,直到六月中旬,我再三催促,他才把一堆“乱七八糟”的手稿交我。那些纸已泛黄发脆,字迹模糊,有的字用放大镜都看不清。我几次整理,觉得无从入手,想先放放,等爸好点再说。
去年6月28日晚饭后,爸忽然失去意识,等全家赶到,他已在抢救室。医生说,油灯燃尽了。如要救,切开气管……想起爸再三关照,不折腾、不抢救,我拒绝了。爸一动不动地躺着,吸着氧气,手脚温热,眼睛紧闭。我叫他,他的手用力握了一下,眼泪流了下来。
6月29日,医院连发病危通知,我心惊胆战,一张张签字,但心存希望,祈祷爸能闯过这一关。深夜,我通知全家赶到医院,我们围着病床,看着监视器上数字缓缓地往下掉,往下掉,终于变成了一条直线。30日凌晨0时12分爸去了,我握住他温热的手,想说几句话送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爸曾不止一次说,你的妈如果走了,我也活不下去了。我一向觉得,爸是闯过大江大海的人,与妈分离也不是一次两次,不至于吧?可爸真的活不下去了,儿女再好,代替不了老伴。他坚决地、毫无留恋地追随妈而去了。
妈走了以后,我常哭,梦里哭醒好多回。我以为爸没有妈亲,他走了,我一定可以平静地接受。可是,整理爸的遗物,看着他的照片,摸着他的衣物,读着他的诗,还有我不了解的那些来信里叙述的故事,他的捐赠……我一次次哭,哭得难以抑制。
爸活着,写了诗给他看,只要有一字不入他眼,就会骂:“狗屁不通,去改!”文章发在报上,他也会挑出错了的标点符号骂:“你是小学生?”出了书,有错字,他又骂:“你还算是个作家?”那时觉得好委屈,如今,谁会对我这么挑刺呢!
整理他的遗稿,里面有好多人名,每次想问,这是谁,但没人好问了!重阳、元旦、春节、清明,买了糕点水果,无处送了。中秋夜,望着圆月,想起爸教我的第一首诗“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泪如泉涌。
花开花落,已一年,爸妈的墓在太仓,新墓是要祭的,可今年去不了。他们的英灵不知飘在何处?人活着,总以为一切都是该得的;总以为,父母子女都会年年相守;总以为,想爸妈了,一迈腿就去好了;有难处,喊一声他们就会为我化解了……
只有当所有都烟消云散,才惊觉长长的人生,随时会有尽头。很想再挨爸骂,哪怕被骂得无地自容!不能了,曾是那么易得的东西,现在却成了奢望。
仰望苍天,无语凝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