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人是常被诟病的,尤其是饭量。在粮票时代,全国普遍最低量的粮票票面是50克,也即一两,唯有上海人“胃口小”,最低量的粮票票面是25克,半两。要知道,那时候我们通常一顿饭要吃四两,半两塞牙缝都嫌少的。印象中,上海的阳春面是二两的,可以加面,大饼是一两,肉包菜包,还有油条,都是半两;一两粮票可以买一个肉包一根油条。上海也有一两一根的大油条的,不过上海人,尤其是年纪稍大的老太太会眉头一皱:油条做得这么大,没分寸,偷工减料,一点也不好吃。

这就是上海人的锱铢必较分寸必究。

马尚龙:四季分明即分寸-LMLPHP

有一年隆冬时节,我去深圳。下了飞机,换上了夏装,视线中便是一片绿色,第二天清晨,还听到了树上的鸟鸣。我对深圳朋友说,四季常青真是好啊。深圳朋友一点没有骄傲的神情:有什么好?没有四季,一年到头穿的是夏装。哪有上海好,春夏秋冬四季分明,从羽绒衣到春装到T恤,衣着一点不单调;冬天不如北方寒冷,夏天没有南方酷热,没有洪涝,没有暴风雪,也少有台风……我没想到深圳朋友对自己生活着的四季常青如此“审美疲劳”,更没有想到上海的春夏秋冬会有这么大的魅力。她不知道上海还有黄梅天的吧?深圳朋友则是对上海黄梅天有一种难以想象的浪漫解释:黄梅天就像是上海女人的作呀,虽然作得你不太舒服,但是作两三个星期就作好了,哪里像深圳的潮热,一年作到头。最后,深圳朋友给上海天气下了定义:上海的四季,让人觉得是有分寸的。这位深圳朋友没有想到的是,她不经意的“黄梅分寸”说,几年后却是决定了我新书的书名《上海分寸》。

不妨说,上海的四季,恰如上海的分寸。

苏东坡在对杭州西湖感叹时,写了这么一句:淡妆浓抹总相宜,完全也可以用来形容上海的四季。既可以是说上海的四季,像是或浓妆或淡抹,也可以说是,上海的四季,也让人有浓妆淡抹的交替和选择。

上海的气候中庸而不极端,上海人的行为方式也是中庸而不极端。

似乎有点牵强,自然的气候对人的行为方式和态度会有什么关联?我不敢说上海的四季决定了上海人的某些思维方式,但是影响了上海人的行为方式是一定的。上海的四季不仅美化了上海人的服饰装束节奏,同时也是置上海人于常年为四季分明的忙碌之中。上海人一年的服装装备因为四季分明而杂多,需要有购买能力,需要有储藏的能力,还需要有审美能力——从中生发出了上海人分寸把握的需要和能力。

四季分明的自然气候对上海人分寸感的影响,可以延伸到上海城市化的漫长而有效的进程,确切地说,上海开埠之后,世界文明和江南文化在上海有机发酵,产生了上海特有的生活守则和公序良俗,分寸成为了城市生活的要素。一方面,个人物理空间逼仄,一方面社会天地寥廓;既是天天面对优胜劣汰,又须时时温文尔雅;生活成本高,不能失了体面和尊严。如何协调各种无法摆脱的对立面组合关系,都可以上升为学问。

分寸是对修养的把握,是对城市生活的把握,也是对个人角色的把握。或尊或卑,或雅或俗,或喜或嗔,知所言知所不言,知所行知所不行,总是被一条隐约的界限约束着。这条界线就是分寸。一个体面而有良好口碑的人,必定是一个分寸拿捏得当的人。即便是推及家庭、社会、城市,也是如此。

06-23 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