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的地方,我不知道,只知道在上海,“姚周”是没有人不知道的。原因有二:一是上海喜欢滑稽的人太多,所以艺人出名并不太难;二是两人合作的时间太长,故能连续影响好几代人。姚慕双艺成之后,就上电台唱滑稽,只与一位艺人合作过两个月,便找来小弟做搭档,从此一搭到底。小弟无师自通,上了电台,张嘴便来,十分讨人喜欢。不过小弟年仅十七,尚在念书,为免麻烦,兄长以母姓为小弟起了个艺名“周柏荫”,不料向听众介绍时误作了“周柏春”,一言既出,泼水难收,只好一错到底。我以为这段轶事与滑稽之道暗合,因为古书上说滑者乱也、稽着同也,也就是把错乱了的东西集中起来,给别人看。
滑稽行的排名有规矩,上手逗的在前,下手捧的在后。周柏春上手,姚慕双下手,照理称“周姚”才是。原因有二:一是兄长携弟从业,且在早期是兄逗弟捧;二是这门艺术的特性所致。行话云“三分逗七分捧”,三七之分不是指活儿的多寡,而是指活儿的轻重。上手只需按预备好了的一路讲去,放噱时注意节奏即可,即便有即兴发挥,也在自己掌控之内,可谓轻松。下手却须按上手所讲的一路接来,为话题作导引,为噱头作铺垫,为全篇作点睛。若遇上手即兴发挥,更须灵活、恰当地作回应,可谓吃重。有个相声叫作《论捧逗》,上手挖苦下手是“娶媳妇打幡——凑热闹”“聋子的耳朵——纯摆设”,下手赌气不予配合,甚至故意发难,令上手洋相出尽而收场。若听懂这个相声,就会发现上手尽管能说会道,其实并不与听众正面接触;下手虽然少言寡语,其实代表着听众,替听众在说话。凡是舞台艺术,演员观众不可缺一,只有上手没有下手,等于只要演员不要观众,万万不可。
这当然不是说姚比周高明。兄弟搭档之前,姚慕双演过一阵子单档,反响清淡,生意不佳。兄弟搭档之后,姚的高明烘托了周的高明,这对搭档的高明共同造就了滑稽艺术的高明。这便是“姚周”搭档六十年,一直大红大紫的原因。
“姚周”的节目自然而又独到。他们都在教会学堂念过书,英语底子不错,于是把正确的发音与洋泾浜发音相对照,笑料自生,能把《学英语》《英语翻译》说得独一无二;他们都精通各地的方言,掌握由于沟通不便所致的各类笑话,能把《方言杂谈》《各地堂倌》说得妙趣横生;他们学历不高,知识不少,能把《大闹明伦堂》《高价征求意见》说得书香洋溢;他们都是宁波移民,既熟悉乡土传统习俗,又适应现代都市风尚,能把《算命》《新老法结婚》说得风生水起……所有噱头噱脑,所谓洋派海派,都从历史和现实中来,都真实而艺术地映现出上海华洋杂处、五方杂处的社会结构,中西交汇、新旧混合的文化风貌。
“姚周”的滑稽诙谐而有意味。在《吃酒水》里,姚慕双大谈宴席上吃得比别人多的“本事”——吃白斩鸡不能直着去夹,而是要横向去抄,至少能抄到两三块;再如吃炒虾仁不能先舀一匙,而是要舀半匙,一口吞下再舀一匙,这样能吃一匙又半;又如吃两面黄不能轻轻去挑,而是要重重插入面里,双手各执一筷去卷,如此不到半分钟,一整盘面条全都在自己的筷头上了……这还有个道理,叫做面皮老老、口福饱饱。“姚周”表面是嘲弄人的自私和过于精明,里面却含着大城市生存的压力和小市民生活的不易。兄弟俩出身小康家庭,由于战乱加上经济不景气,父亲失业,儿子只得辍学谋生。所以与这段经历相关的内容,他们演来是最生动也是最深沉的。在《学生意》里,周柏春开口就说自己去当堂倌,是家道中落的无奈选择。于是当他接说自己听错了伙计报的账目,没有收钱倒贴了一把伞,又吃了一笔赔账;后说自己一手托着十六碗饭,一手端着滚烫的豆腐汤,不巧在楼梯口踩上一块香蕉皮,汤碗自上而下,“啵”的一声,扣在了楼下老板的光头上,因为“热胀冷缩”,拔也拔不下来……既能让观众开怀大笑,又能保证这些噱头不流于轻浮和无意义。有的艺人善于模仿“姚周”的招噱套路及语气腔调,我以为没有一个是像的,因为他们只得其皮肉,未得其精髓,那就是内在的感伤与深层的悲悯。对“姚周”的滑稽艺术,很多人知其是含着眼泪的笑,很少人知其是带着笑的眼泪。
“姚周”的表演阴阳而生辩证。周柏春开口大多慢条斯理,冷面而狡黠;姚慕双出言大多率直爽利,热情而笨拙。也有周热姚冷的情形,反差也大。尤其当周柏春起正角色或摆道理时,姚慕双每每作反派状,将人的软弱、轻信、贪小便宜、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种种弱点暴露出来;当周柏春起反角色或讲歪理时,姚慕双常常作正派状,将人的善良、老实、同情弱小、乐于帮助别人等优点显示出来。所谓阴噱阳笑,所有热逗冷捧,无不是以人性的善恶,作辩证的保障。亚里士多德论滑稽,大意是演员去摹仿那些“比较坏”的人,所谓的“比较坏”,极少是恶的,更多是丑的,以此提醒人们不断地改掉丑、转为美。我以为“姚周”达到了这个美学的标准,实现了美丑互见、雅俗共存的平衡。高明的艺术就是保持了平衡,滑稽艺术表现丑就是为宣示美,反映俗就是为追求雅。人间可资嘲弄和取笑的东西,实在太多,可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若只为噱而噱、只为笑而笑,势必破坏平衡,走向极端,沦为极俗极丑甚至极恶。对此,许多滑稽艺人都有意识、都有作为,可惜的是,他们要么不及姚周那样贵在坚持,要么不够姚周那样做得自然。正是——
鼓舌摇唇意若何,知情晓理借偏颇。
只缘子弟不知苦,却道人间笑最多。
几年前,我曾应邀参加了“姚周”的纪念会,听了几位“姚周”弟子的发言。他们都是著名的滑稽艺人,都得了“姚周”的某一点精髓,加以变化发展,遂成一家。他们说到动情之处,屡屡哽咽,甚至泣不成声,这般情形是我从未见过的。一个人凭禀赋和练习,成了拥有艺能的人,再以创造和经验成了拥有名号的人。但不管怎么高明和有名,仍然是人。
周柏春曾说,在广大听众看来,他似乎只是一个快乐的化身。其实他与所有人一样,喜怒哀乐七情六欲,花色品种一样不少。此言若是真的,那么滑稽艺人实际上是在人前透支了自己的喜和乐,抑制着自己的怒与哀。前者成就越高,后者能量越大,难怪中外时有某著名笑星患上抑郁症的新闻。对此,“姚周”究竟是怎样处理、如何平衡的?别的事情,我不知道,只知道他们逢人三分笑,点头又弯腰。他们在临终前还向医生和护士道谢,周柏春更以嘶哑的嗓音,轻轻地为他们唱了一支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