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小年夜,出发去武汉!
扶危渡厄,医者担当!2020年1月23日,也就是庚子年小年夜,上午十点半,国家卫健委指令,复旦大学附属中山医院重症医学科副主任钟鸣医生,作为首批唯一指令上海委派的专家,今日奔赴至武汉疫区前线,那里急切需要对危重症病人有治疗经验的专家。
钟鸣全家,本来是定好春节赴澳大利亚旅游的。接到指令后,钟鸣全家立即行动起来,退掉航班机票,退掉预定宾馆,准备简单的行装。下午四点钟,钟鸣乘坐高铁动身前往武汉,离家前,女儿跟爸爸紧紧拥抱:“爸爸,我们等你回家!”钟鸣的妻子,毕业于武汉同济医科大学,实习就在协和医院。妻子对丈夫说:“你这次是回娘家救援啊。”老婆故意和老公讲了句玩笑话,她是想平息自己内心的紧张。
钟鸣医生的6位医护同事为他送行。在流线型的和谐号车厢旁,打开了一面鲜红的中山医院医疗队的旗帜,合影留念。
在淅沥淅沥的凄冷冬雨中,钟鸣背着一个双肩包,走进了车厢,深情地挥手向同事们告别。
就在钟鸣医生逆行武汉的当天上午十点钟,武汉封城!高铁只到湖北麻城站。钟鸣就买了去武汉边上小城麻城的票。
高铁启动,朝着麻城出发。春运高峰期间,车厢里,只有几个乘客,放眼望去,全是空空荡荡的空座位。如果不是因为新冠疫情爆发,车厢肯定坐满喜气洋洋的回家过年回家团聚旅客啊!新冠病毒的突然袭击,让高速运行的社会突然一个急刹车,停止不动了。而在武汉医院里,众多的危重症病人,正在死亡线上挣扎,等着专家们去救命,钟鸣要与死神争分夺秒抢时间啊。坐在安静的车厢里,钟鸣想小睡一会儿,然而,新型冠状病毒,就像一块大石头,压在钟鸣的心口,让他无法入睡。一种焦虑感,一种紧迫感,在钟鸣心底弥漫开来。这种狡猾的病毒,人类对它一无所知,它隐藏在暗处,似乎无所不在,凶险万分,随时准备袭击毫无防备的人类。这让庚子年的春节,失去了喜庆元素,人们变得害怕惊恐惊惧,到处都是沉重压抑的气氛。
空空荡荡的高铁,一路开到麻城,下车时,钟鸣发现,车厢里只有他一个乘客了。这班高铁列车,在麻城下车的只有几个人。天下着小雨,高铁广场上,冷冷清清,与节日的喜庆气氛极不和谐。
当地卫健委的人来接站,将钟鸣送到进武汉的高速公路收费口,再由武汉卫健委的人开车送到武汉的卓尔万豪酒店。到酒店后,钟鸣看看时间,已是晚上11点多了。
钟鸣向父母亲及妻子女儿视频报了平安。但从家人的眼神和口气听来,在为他担心为他忧虑。他40多岁,正是人生里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阶段。这是负重的年龄,于国于家,都是顶梁柱。
他想好好睡一觉,但是却睡意全无。闭着眼睛,脑海里却一片翻腾。钟鸣从小是在南昌上的小学中学。中学毕业后,1996年考上了上海医科大学。毕业后在中山医院工作了几年。觉得自己知识不够,重赴考场,考上了复旦上医麻醉学系硕博连读研究生,分别师从缪长虹教授和薛张纲教授。这一读就是6年,从2005年读到2011年。2015年起,钟鸣担任中山医院重症医学科副主任。2017年至2018年,钟鸣去美国伊利诺伊大学医学院博士后研究站工作,师从国际血管内皮研究领域国际权威Dr.Malik,做了2年博士后,重点研究肺损伤修复。
如今,钟鸣已过不惑之龄,他给别人的印象,就是一直在读书,读书,读书,成长为一个好医生,首先要善于学习,要学习好多好多前人传下来的经验和知识,不容易啊。
当然,要成为一名重症医学科的好医生,除了读书多医学知识丰富,还要有很强的动手能力,以及当断则断的心理素质和果敢性格。
钟鸣救治过很多非常危险危重的病人。有一例手术,一直让钟鸣记忆犹新:一个病人,做完大血管手术,在升主动脉搭了一个桥,手术结束了,在运往病房的路上,病人突然血管吻合口绷裂,大量的血涌出来,压迫心脏,心脏突然不跳了,这时,采用心肺复苏手段没有用的,因为是血液压迫心脏造成的停跳。钟鸣当机立断,就在床旁,让医生将胸骨手术缝合口撑开,让血管外科医生的手伸进病人胸腔,将压迫心脏的血块淘掉,病人心脏马上又跳动起来,而心脏一跳,升主动脉血管里的血,马上又往外喷射,钟鸣等几个医生的手同时伸进病人胸腔,将动脉捏住,再给予病人升压药强心药和大量输液,就在这运往病房的半路上,重新缝合血管,终于将病人抢救回来,整个抢救过程,真是惊心动魄!
钟鸣同一个科室的医生何义舟,在钟鸣1月23日出发赴武汉时,画了一组漫画。这组漫画中,有戴斗笠、背插两把宝剑、肩挎“ECMO”包、前胸大书“钟”字的独行侠,有身背长枪,独自向大山走去的猎人,有独驾小舟的摆渡人,笔者印象最深的是这样一幅画:一位身着白衣白袍的将军,骑在一匹白马上,向前驰骋。这是将钟鸣与大战长坂坡七进七出曹营的赵子龙相比较吗?何义舟医生一向认为钟鸣医生内功深厚,在这个并不大ICU圈子里,钟鸣被不少人视为“ECMO大神”,能读出参数报告背后的东西。
战场在哪里?金银潭医院!
到武汉的第二天上午,就是1月24日上午,也就是大年夜的上午,本该是万家团圆的日子。钟鸣医生等4位国家级专家在宾馆一楼集结。国家卫健委专家组成员、东南大学附属中大医院副院长邱海波教授、北京协和医院ICU主任杜斌教授对钟鸣等4人说,“我们武汉之行的主战场,是危重症病人最多的金银潭医院。”从此,金银潭这个名字,就刻在钟鸣的心里,将会陪伴钟鸣的一生。
那天上午,天气阴沉沉的,下着阴冷的小雨。汽车带着钟鸣等专家,开进金银潭医院。
医院院区里,一个人也没有,出乎意料的宁静。钟鸣等专家在金银潭的南楼下了车,坐电梯直接去了7楼。这是金银潭ICU重症监护室。走进办公室,钟鸣看到武汉当地的两位医生,用疲倦的眼神看着钟鸣等专家,完全没有看到国家级专家的兴奋感,面部表情出奇的平静,带一点麻木,他们已经与病毒搏斗了一个月,身心很疲劳了。
在钟鸣的人生里,第一次穿好隔离服,跟着邱副院长走进重症病房。病房里是另一幅景象,和院区完全不同,和外面有着巨大的反差。医生穿着防护服,戴着正压头盔,有点像宇航员和外星人,在病房里非常忙碌,不停地将病人收近来,给病人紧急治疗,呼吸机在不停报警。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抬着安放尸体的橘红色的担架,从忙碌的医生身边走过去,没有人会去看尸体,医生护士都全神贯注地忙着抢救濒危者。就在钟鸣到武汉的第一天晚上,重症病房里就有4位病人去世了。
钟鸣感觉到局势的严峻。邱副院长安排一位专家去肺科医院,2位国家级专家留在南7楼,他特地将钟鸣安排在南6楼,这是一个由普通病房改建的ICU重症监护室,这里的人员和设备都不是一个ICU的编制,条件更艰苦,任务更艰巨一点。
那天中午,钟鸣第一次走进南6楼医生办公室,房间里挂着一台大电视屏幕,可以看到ICU重症监护室里所有的情况。钟鸣一看惊呆了:满屏幕都是呼吸机在滴滴报警,一半以上的病人氧饱和度都低于80%。而在中山医院ICU,如果有一个这样的病人,所有的医生就会围着病人进行抢救,而在金银潭医院ICU里,有这么多危重症病人,处于这么严重的生命危急状态!钟鸣有一种无从下手的感觉,深深地感到巨大的压力。
在武汉第二个夜晚,钟鸣是在金银潭南6楼值夜班,那个晚上,他有一种在战壕前同病毒连续拼刺刀、与死神赛跑的悲壮感。大量的危重症病人被收进ICU重症监护室,他们需要吸纯氧气。但是,那么多病人同时吸氧,是平时吸氧量的10倍!管道里百分之一百的纯氧气,众多病人同时高强度吸氧,就显得不够分配了,吸不到足够的纯氧,好多病人的氧饱和度只有60至70,明显偏低。
钟鸣和所有医生护士,不停地去滚氧气筒,滚到病床边上,一瓶一瓶滚到病人身边,让病人额外吸到纯氧气,工作量非常之大!衣服全部湿透!病人吸到足够的纯氧气,生命就可以暂时维系。病房里,一位来自恩施的ICU护士,带着3位不是ICU专业的护士,照管着28位危重病人,其中有一半以上的病人,生命随时都会逝去。
在抢救第一个病人时,第二个病人心跳停止,在抢救第三个病人时,第四个病人心跳停止。那个晚上,又有四位病人不幸去世。那个庚子年大年夜的夜晚,那个本来是万家团圆喜庆的夜晚,因为人类对这个狡猾的新冠病毒所知甚少,猝不及防,病毒在武汉发起的突然袭击,让武汉医院的设备不够用,人力也不够用。医生护士都豁出命在拼,防护服里、口罩里全是汗水,完全是在用生命抢救生命!完全是在死神嘴里抢人!钟鸣认识到,他面临的挑战,是空前的。
钟鸣在金银潭医院工作的第二天下午连着晚上,南楼7楼ICU重症监护室,就是钟鸣负责的南6楼ICU重症监护室的楼上,有一位危重症病人眼看要不行了,钟鸣等三位卫健委派来的国家级专家,去为这位病人上体外膜肺氧合——ECMO治疗。钟鸣,第一次在三级防护下上ECMO,他戴着厚厚的医用口罩,因为刚去武汉没有适应,连呼吸都有点困难,还戴着正压头套面罩,戴着三层手套,穿着防护服,动作显得有些笨拙。团队没有经过磨合,物品也不齐全,等到做好准备,已是晚上了,在这样环境下,从机器预充,到穿刺置管,到确定位置,所有的一切工作都是三位专家自己动手操作, 真是异常艰辛,放置ECMO整整放了三个小时,三个专家完成工作后,汗水湿透全身,感到精疲力竭,疲惫不堪,出病房已是晚上9点钟,在医生办公室匆匆扒了几口饭,算是吃过晚饭了。钟鸣觉得,在死神嘴里抢人这工作,几乎是在搏命啊。
在这特殊的情况下,在这严峻的挑战面前,钟鸣作为金银潭医院南6楼重症监护室临床医疗组长,为团队制定了明确的详尽的制度,明确每一个人的职责,尽一切可能将各种状况在白天处理完,减轻值晚班医者的负担,这都是为了应对这种特殊的类似战争状态的局面。因为,南6楼不是标准的ICU重症监护室,是普通病房改建的,晚上就几个日光灯照明,灯光昏暗对视觉挑战很大,而医生戴了三层手套,摸动脉,摸血管,手感会迟钝,灵敏度会下降,戴着护目镜,脸上出汗,眼镜会起雾,再加上灯光昏暗,那就会影响医生护士动作的精确性,所以,能在白天做的事,白天一定要做完,决不能留到晚上。
给危重症病人上ECMO,完全是迫不得已。其实ECMO并不能治好新冠肺炎,它有两种支持作用。一种是单纯做呼吸支持系统,系统一头连着股静脉,一头连着颈静脉,病人的血液通过机器系统——绕开肺——将氧气融合到血液里氧合好,再回到病人头颈静脉,呼吸得以维持;另一种是将血液从大腿的股静脉引出来,经过机器系统——绕开心脏——将氧气融合在血液里氧合好,再回到股动脉去,起到心脏支持的作用,用于心功能不全的病人,心衰的病人,心肌炎的病人。
4年前,钟鸣用ECMO治愈了一个危重症病人。当时,一位年轻男性病人连续一周发热不退,并伴有咳嗽、咳痰,被一家医院诊断为病毒性肺炎。治疗过程中,他的病情急转直下。最可怕的是,虽然呼吸机的参数已经调至纯氧、高压力,达到极限,但仍然出现危及生命的氧饱和度持续下降。钟鸣去会诊后判断,如果没有体外生命支持系统治疗,患者将在24小时内死亡。钟鸣当即决定将病人转至中山医院上ECMO治疗。在体外膜肺氧合的帮助下,病人的肺损害慢慢地在休养生息后恢复。经过2周的ECMO 治疗和4周的呼吸机辅助,这个年轻男人最终痊愈出院。
这次给新冠肺炎患者上ECMO,也是作为呼吸支持系统,让病人受到严重损伤的肺得以慢慢休息恢复,如果病人的肺能够恢复,生命就得到挽救,如果病人的肺无法恢复,到了时间,病人的生命也要逝去。在上海公卫中心里,62岁的老童、64岁的老陈分别依靠ECMO维系生命47天和43天后脱机,肺得到恢复,生命得到挽救。如果病人只是单纯的呼吸衰竭、肺功能衰竭或是心功能衰竭,ECMO能起到很好的心肺支持作用。但钟鸣观察到,如果病毒已侵入病人多个器官,各个器官都出现功能衰竭的状态,到那时, ECMO治疗也无法挽救病人的生命,回天无力。在钟鸣负责的金银潭南6楼,一位危重症病人依靠ECMO维系生命54天后,还是停止呼吸,与世长辞。
病毒狡又恶,应对难上难!
这个新冠病毒,真是又狡猾又凶恶。钟鸣很快就感觉到:新冠肺炎和SARS、甲流、禽流感完全不同,上述三种病,感染后,就是最危重状态,而新冠肺炎病人早期病情温和,很多人只是咳嗽,发烧,到了十多天后,有一些病人会出现呼吸窘迫,缺氧,全身无力,这时就变成重症,要送到ICU重症监护室救治。送进来的时候,多数病人状态还算平稳,但是,送进重症监护室第一周,也就是发病的第三周,好多病人的病情会突然加速恶化,进入一种多器官功能衰竭的濒危状态,出现心肌损害,肾功能损害,血管内皮细胞损害,然后突然去世。SARS就像是短跑选手,上来就“冲锋”,新冠肺炎像是长跑选手,往往“后程发力”。那么多病人突然快速度地去世,让钟鸣感到震惊。有一个病人送进来时状态稳定,他对钟鸣说:“我想活下去:”钟鸣说:“医生一定尽力帮助你。”哪知,病人病情突然恶化,从思路清晰地和医生交流到突然停止呼吸,不到两天时间。一个鲜活的生命突然失去,让钟鸣心情非常难受。还有一个病人,年纪也不算大,在南6楼住了很长时间,情况稳定。钟鸣对他说:“过两天,等你再好一点,我就把你转出去了,所以你一定要有信心。”结果呢,他的呼吸指标突然就恶化了,接着就突然昏迷去世了,连抢救也来不及,病情进展之快,超出钟鸣的想象力。有的病人刚吃一口饭,刚喝一口水,就突然呼吸停止。看着这一条条鲜活生命的突然离去 ,医者心里的沮丧,可想而知。
见到了很多危重病人突然去世,钟鸣有一种直觉,呼吸机给了那么多的纯氧气,为什么病人气道压力这么高,为什么二氧化碳指数下不来?照理,二氧化碳指数应该下来才对啊。钟鸣依据自己的知识储备,就去做了一个呼气末二氧化碳分析,发现二氧化碳波形不正常,其实就是小呼吸道梗阻,氧气到不了病人的小肺泡里。那么,是什么原因导致病人小呼吸道梗阻?钟鸣在思考探寻。
先是钟南山团队,在病人终末端小呼吸道里发现一些黏冻一样的分泌物。后来是第一例遗体解剖,发现肺里小气道的远端有大量黏冻分泌物,就是小肺泡里都是浓痰,黏度很高,氧气进不了小肺泡,导致了病人呼吸窘迫急促,很快去世。光靠呼吸肌肌肉无法打开小肺泡。现在的技术,没有办法将浓痰吸出来。钟鸣发现,别的教授也发现这个问题了,在全身麻醉情况下为病人去做全肺灌洗,借助水的力量冲出分泌物,但这个方法不是所有病人都合适。钟鸣个人的想法是:怎么减少肺里的分泌物?怎么让它降低黏性能被吸出来?钟鸣试过用氨溴索药物,可降低黏度,但效果也不好。纤维支气管镜技术很成熟,钟鸣试下来,支气管镜只能到达大呼吸道,而小肺泡,也就是小气道非常细,远端的黏液无法吸到。医学界就目前来说,没有有效办法,去清除肺部深处的这些黏冻分泌物。这就是钟鸣感到有力使不出的原因。
在钟鸣最感到艰难的那段时间,到了晚上钟鸣的手机中就会传来女儿亲切可爱的声音:“爸爸,我非常想你。你要吃好睡好,健康安全。你在挽救人的生命,我坚决支持你!爸爸加油!中国加油!”
“爸爸,你说你很厉害,为什么这些危重病人抢救不回来?”这是一个重症医学医生常常会面临的责问。问他的人是他亲爱的女儿。他向女儿解释新冠病毒的狡与恶,病人终末端小呼吸道里黏冻一样的分泌物,病人被病毒攻击后会出现炎症风暴,多个器官出现衰竭,边讲解边清理自己的思路。
钟鸣觉得,他不是一个人在这里战斗,他是一个家庭在这里战斗。钟鸣每天都会和家里报平安。妻女担心着,也全力支持着钟鸣的工作。每天和家人的电话是报平安,也是充电蓄能!一个电话打好,钟鸣就觉得能扫除一身的疲倦,让他顿时觉得全身注满了信心和力量,每天晚上的家庭电话里,两位女性温暖的声音,抚慰着他的心灵,他即便神经绷紧,也能睡着短短几个小时,让他的身心重新能量满满。
在金银潭ICU重症监护室,对医护体力和精力都提出了非常高的要求,病人的状况随时会恶化,医护的医疗操作非常多,工作远远超出了平时的工作强度。医生的白班是从8时到下午5时至6时,护士每个班次工作8小时。ICU护士需要经过专业培训,必须非常熟悉抢救病人的重症设备,更要对病人病情恶化有很高的职业敏感,才能和医生配合默契。后来,全国来武汉支援的ICU护士多起来了,护士值班改为每班5小时,班次更换得勤一点。碰到一些大个子病人或者是肥胖病人,比如要帮八九十公斤重的病人翻个身,病人身上有很多管子,就需要医生护士通力合作,把病人抬起来,在空中翻个身,再轻轻放在床上。每一次这样的操作,医护都要出一身大汗,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要用光了,人几乎要累瘫了。钟鸣是南6楼重症监护室负责人,一天24小时的任何时候,病人出现危急情况,医生要请示他,他必须马上到场,提出救治方案。所以,他每天连短暂的睡眠时分,精神也时刻紧绷着。但是,到了需要拼搏的时候,人的潜力也是能挖掘出来的。钟鸣觉得,就像偶尔跑个一千米,会累得气喘吁吁,但是天天跑一千米,就不会感到累。半个月后,钟鸣就完全适应金银潭重症监护室的高强度工作节奏了。
有一个中年女病人,转到南6楼重症监护室,氧饱和度很低,指标很差,面罩贴着无创呼吸机,呼吸急促。钟鸣去查房时,她眼睛里流露出对生的渴望,盯着医生看,她的意思表达得非常明确,她想活下去。钟鸣让她做任何治疗,她都非常配合。她氧气指标不好,钟鸣让她趴着,她可以趴20个小时一动不动,这其实是非常难受的,但是她可以坚持。每一次查房,钟鸣都叫她多喝一点营养素,因为营养好才能恢复体力,才能活下去。那种状态下,她一吃东西、喝水,呼吸非常窘迫、喘气、憋迫,人极为难受。她努力地吃啊吃,尽可能多吃,但她的病况还是一天一天在变差。她意识非常清醒,求生欲望如此强烈,要不要给她插管?钟鸣每一次查房都在犹豫,这对医生来讲,作决定就是心理煎熬,真的很难作决定。那段时间ECMO非常紧缺,钟鸣到武汉到处找耗材找机器,终于找到一台机器。到了她生命濒危实在支撑不下去、必须要插管的那一天,钟鸣问她:“我们要给你插管了,好吗?”她戴着氧气面罩,呼吸急促,气急到已经不能说话了,就在手机上写着:“插管要插多久?”钟鸣说:“可能要几天吧。好了就可以拔掉的。”她说:“好吧。”钟鸣等专家就为她插了管。因为插管要打镇静药,濒危病人只要一插管,就进入镇静状态,有些病人就再也不能醒来 ,在插管前的一霎那,就是她对这个世界留下的最后印象。钟鸣团队做好插管后,心情非常难受,心想,无论如何要竭尽所能挽救这个病人,但是,插管后呼吸机参数很高,高到顶了。给她做俯卧位,也不行,效果一直不好。上了ECMO,病人生命可以维持下去,但肺的严重损伤迟迟不能恢复,一周两周过去,几周过去,ECMO的血流发生感染,这种情况下,只有拔掉管子,感染才能控制,但是,对她来讲,拔掉管子,就是生命的终结。钟鸣团队想尽一切办法,精心维持护理,去拯救她的生命,尝试各种办法,在插管的部位,每天用消毒液全身去污消毒,经过几天的努力,钟鸣团队创造了一个小小的奇迹,感染得到控制,病人的情况稳定下来了。钟鸣团队一直在等待,等待奇迹发生,等待病人的肺损伤能恢复好转,有一天能停掉ECMO。
全国来支援,苦斗后凯旋
那段时间里,钟鸣多次对采访他的记者们说:“太难了。” 他因为“十八般武艺都不起作用”而产生无力感,也因为他“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会插管,会做心脏超声,熟悉呼吸、循环、心血管,动手能力强,综合能力强,凭着知识储备、高超技能和扶危渡厄、治病救人的医者责任心,在极高的工作强度下,将当时条件下可以挽救回来的危重病人,一个一个从生死线上拉回来。
等到钟鸣来武汉的一个半月后,钟鸣加深了对新冠病毒的理解,感觉已掌握到一些规律。比如,为避免病情突然加速恶化,治疗关口要前移,不能等到濒危阶段再去抢救,要更早地用有创呼吸机,让病人受损伤的肺早点休养生息恢复。对高龄老人合并高血压糖尿病的病人,采用相对保守的手段来维持,要更重视营养和人文关怀。
等到全国4万多医护都来武汉支援后,钟鸣的无力感,变得对压制疫情充满希望了。可能是因为“应收尽收,应至尽治”方针的全面贯彻,病人等病床转为病床等病人,病人早期的临床治疗比较规范及时细致;可能是病毒的毒性下降;可能是医者对新冠肺炎的认识深刻了,积累起一些经验,不再是早期的所知甚少;可能是医疗资源丰富了。总之,一些病人发展到危重症后,救回来的人多起来了。在钟鸣负责的南6楼重症监护室,让他印象最深的是一位中年男患者。这是一个1月31日转入病房的危重病人,已经上了呼吸机,情况一度非常危急,肺部检查“全肺损伤”,但是在南6楼医护精心治疗照看下,钟鸣看着他从无法翻身、无法喝水,到慢慢地可以移动身体,坐起来,站起来,蹲下来,站起来,走出来,顺利转出重症病房。这个病人和钟鸣同龄,也是40多岁中年人,是家里的顶梁柱。那一刻,救治成功给钟鸣带来的成就感满足感注满全身。晚上的家庭电话里,他和妻女分享了他的快乐。钟鸣更高兴的是,南6楼危重症病人一个一个转去普通病房后,没有一个再转回来,这就意味着病人最终能康复,能回家了。
武汉抗击疫情获得阶段性成果、疫情趋于稳定后,钟鸣作为国家卫健委专家组成员,要去各个医院巡诊,他负责巡诊位于武昌区的所有医院。他一家医院一家医院巡诊,对一些特别典型的危重症病人进行会诊和病例分析讨论,提出救治方案。在武昌医院巡诊时,他受到深深的感动。这家区级医院,当时收了500至600个新冠肺炎病人,工作量非常之大。钟鸣对这家医院的敬业和拼搏精神由衷敬佩。在武汉疫情最危急的时候,病人最多的时候,病人求诊最高峰的时候,这家医院的党委书记一直坚持将病人能收都要收进来,他尽一切可能去改善资源,医院里急诊室、角落里、走廊里病人满满当当,到处是病床,躺满了新冠病人。这位党委书记对钟鸣说:“只要让病人吸上一口氧气,我们作为医务人员,也就安心了。”钟鸣听了深受感动,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自来武汉后,看到那么多鲜活生命突然逝去,坚强的男子汉钟鸣变得脆弱,泪点变低,常常会流泪。他想起看到过的一个视频,这家武昌医院的院长刘智明,现在已经是烈士。刘智明为更多收治新冠病人,劳累过度,免疫力下降,感染了新冠肺炎,治疗无效,不幸去世了,刘智明的妻子蔡丽萍,是一家医院的ICU护士长,和丈夫遗体告别时,她追着灵车跑,发出撕心裂肺的凄惨哭声。钟鸣看这段视频时,也忍不住掉下眼泪。
钟鸣每天住在金银潭医院对面的卓尔万豪酒店。这是去年11月份才开张的新酒店,开张两个月就被征用了。疫情期间住着全是来自全国各地的医疗队。上海医疗队、三军大医疗队、北京医疗队、国家中医队,国家卫健委专家组等好几百人住在这里。疫情期间,这家酒店实行“战时共产主义”制度。餐厅早中晚三餐,都是自助餐,非常好的餐食,菜品很多,很有营养,口味很好,随时开放,想吃什么,自己去挑。餐厅的一角有能量部自助站,各种水果,各式点心都有,你想吃什么,自己取,不浪费就行。楼道里堆满了瓶装水,想喝水,自己拿。酒店里,所有的物资,吃的喝的用的,都是共享的,大门口,各种社会捐助的物资都堆满了,堆积如山,各个医疗队可以可取所需,酒店一楼大厅,放着乒乓球台,想打就去打,放着一家钢琴,你想即兴去演奏就去演奏。志愿者汤尼老师理发室为大家理发,想剃头就去排队。酒店大门口,酒店的员工,会帮医生护士在衣服上消毒喷酒精,发口罩。很多的志愿者,很多想奉献的人,都集聚在这里,医护人员很容易就能找到愿意帮助你的人。真的就是一个共产主义的雏形,当然这是战时体制,这是暂时、个别的案例,长久,就超越社会发展阶段了,这是不现实不合适的。
局势在一天一天好起来,武汉樱花盛开的时候,金银潭医院对面,临时建的方舱医院封舱,接着,武汉所有的方舱医院都封舱,轻症病人都出院了。武汉胜利在望。
3月中旬起,部分援鄂医疗队开始返程。上海来的医疗队,一批一批返回上海。钟鸣也接到命令,在4月6日,随上海援鄂的471名医生护士返沪。
钟鸣整理箱子时,发现带来的小小行李箱根本无法装下。武汉的志愿者送给他成箱的口罩,还有多件防护服。他守护着重症病人,武汉人也在守护着他。
武汉的75天经历,那么多危重症新冠肺炎病人的突然去世,给他以深深的刺激。他觉得,回到中山医院后,在平常的日子里,就要做好大量危重症病人可能会突然出现的精神准备,自己和团队都要进一步提升知识储备和业务技能,尤其要提升在缺乏高端医疗设备条件下救治病人的能力。
他最后一次走进他负责的南6楼重症监护室深情地向病人告别,向医生战友告别。钟鸣精心治疗的那个上了ECMO的中年女病人,等到钟鸣支援武汉的任务结束,她还在ECMO维持中。钟鸣将这个女病人交给了金银潭医院的本院医生队友,委托队友一定要照顾好这个女病人。当时,这个女病人渴望活下去的眼神,一直留在钟鸣的脑海中,印象非常深刻,钟鸣多么希望她能够活下去啊。但是很不幸,在钟鸣回到上海的14天隔离期里,这个中年女病人去世了。
6日,钟鸣在他的朋友圈写道:“这一天终于来了。我的战友们,我多数人认不出你们的容颜,记不住你们的名字,不知你们归往何处家乡。我想说一声再见,那意味着真是再见,天南地北的朋友们。我会记得2020的冬春之交,金银潭南楼高区的不凡,直到永远。”
很多记者去采访这位上海医护援鄂的先行者,钟鸣表达了他的心愿:“我一直在坚持战斗,如果说有一个愿望超越了回家,那就是疫情早日结束!”
4月6日,钟鸣乘坐中国东方航空 MU7876 “武汉-虹桥”航班,和上海另外471名援鄂医护一起回家。
1月23日,武汉封城,钟鸣当天逆行武汉,4月6日返回上海。4月8日,武汉解封。武汉整个封城期,钟鸣只缺席两天。
飞机平稳地滑翔后缓缓停住,舱门打开,钟鸣手持一面“中山医院医疗队”红旗走下飞机。守候已久的记者一拥而上,一只只话筒递到他的嘴边。钟鸣对着话筒,一时百感交集,哽咽了一下,诉说出自己的心声:
“我回来了,我终于踏上了上海的土地。武汉很好!武汉在恢复中!接下来,我会把自己还给上海,还给家人!”
“能看到一个个病人康复,一个个家庭重新相聚,过上平凡而珍贵的生活,这就是我逆行最大的动力源泉。”
“回家后,我想去平常地上一天班,平常地过一个周末,重新体验过去的每一天。”
“我下次还要去武汉,我要脱掉口罩,自由地呼吸着武汉新鲜的空气。”
这就是我们的钟鸣医生:质朴真实,严谨低调,内功深厚,医技高超,性格果断,菩萨心肠。
真是一位好医生啊。
供图:上海复旦大学附属中山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