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进武汉城,记者的感受是“谨慎的放松”:一度清冷的街道上人气旺了,外卖骑手穿梭不停,车辆开始堵车,店铺门前排起长队。与此同时,严格的小区出入管理,进出要扫的健康码(有的要持通行证和复工证明),逐渐恢复的堂食,必备的口罩和测温枪……这些熟悉和不熟悉的生活片段,渐渐拼接起武汉之前的繁盛。虽不热烈,但足以唤起人们对生活的信心。

步入武汉普通市民中间,记者的心情难以平复:他们经受过巨大痛苦,挺过最艰难的时刻,面对重新展开的正常生活画轴,所有人却善良地少谈个人痛楚,多讲感恩与奉献。“适当的哀伤是正确的,武汉人有哀伤的权利,”一位武汉医生告诉记者,“但我们更清楚,生命的主线是成长,而不是创伤,毕竟任何灾难是以人类的进步为结束,我们相信这一点。”

图说:4月24日,汉阳鹦鹉洲长江大桥江滩公园里荡秋千的孩子。特派记者 张龙 摄

公交地铁重出江湖

“哪天703路车又人满为患,又遇见桥上堵车,或许是另类的安慰。”

为做好解除离汉通道管控后的交通运输保障,4月8日起,武汉恢复346条公交运营线路(航线)及若干条地铁线路。4月22日起,武汉公交集团所属的517条公交线路全部恢复运营。

图说:4月15日,武汉公交703路司机李涛回想起疫情的日日夜夜,感慨万千。

在汉口火车站广场,记者完成扫健康码和测体温程序后,登上一辆703路车,车上只有四五个乘客,坐上去挺宽敞的。开车的司机叫李涛,他有着15年驾龄,“您开公交车,天天见这么多陌生人,加上可能有无症状感染者存在,怕吗?”到达终点站后,记者总算有机会提问,“怕么事咧,大家都按防控制度走就问题不大,没人坐车,我才怕!”在李涛眼里,哪天703路车又人满为患,又遇见桥上堵车,或许是另类的安慰,“这些平时心烦的情况,现在倒觉得好亲切哟”。

尽管是位有些粗线条的司机,但不经意间的刺激,却能打开李涛的记忆匣子。“现在公交车上,是一名司机加一名安全员的配置,确保扫码乘车。”李涛说,4月12日早上,车进站后开门,有位老婆婆冲上来,她既无手机,又无健康证明,只是反复求司机帮忙,把她送回去,李涛一下子蒙了,按照规定,这是不允许的,况且车上还有十来个急着上班的乘客,他和安全员苦口婆心地交涉了5分钟,才算让阿婆回心转意,自行离去。望着老人的背影,李涛的思绪已无法停留在当下。

703路是武汉十条通宵公交班线之一,穿梭于汉口火车站和武昌珞喻东路高坡店之间,“单程1小时16分,32站”,在李涛眼里,路上哪里有沟,哪里有坑,“闭着眼就知道”。新冠肺炎疫情袭来,李涛的工作受到剧烈冲击。1月23日封城,703路车入库收线,“我一开始有点意外,多少年了,终于碰到不出车的春节。过去大年三十去出车,全是中班,整整要12小时,现在可要放松放松”。

身体的放松,却伴随着内心的波动。各种疫情消息传来,特别是当医生的妻姐说“我已经一个月没下火线了。”李涛的心不安起来。“拉开窗帘,看到街上、江上、天上没有交通工具了,说无所谓,那真是假话。”那一刻,他开始盼望重摸公交车方向盘。“我开703路都成职业病了,交班后开私家车回去,总是不自觉把车往右靠,还学着公交车靠边停站。”

703路F1是这样开出来的

“公交车上了高速,时速抬到80公里,谁叫我接的是‘最美逆行者’呢!”

1月30日,有些忐忑的李涛接到单位通知,要他进备勤组,每天早班和中班各两人,“其实,路上已没有乘客可拉,我们还好奇备班去拉什么?”李涛对记者说,“最冷的那几个晚上,在起点站值班室里,偌大的火车站广场上,掉根针都听得见,我从没见过这种样子,说不伤心是不可能的。”

图说:4月22日,武汉公交、轨交全线恢复运营。

2月4日晚,期盼的任务来了,李涛连开两趟703路车去天河机场,“那真是逆天的路线,公交车上了高速,时速抬到惊人的80公里,这才是名副其实的公交F1,”提及这一平日里“自找罚单”的开法,李涛自己都觉得诧异,“谁叫我接的是‘最美逆行者’呢!第一趟接的是呼和浩特援鄂医疗队,把他们送到亚朵酒店,然后再返回去接海南医疗队,送到市委党校。公交车和正宗机场大巴排成一溜,好不壮观。”原来,在武汉交通工具最紧张的时刻,公交车也被用去接运援鄂队员和医用物资,“这些外地医护人员走得急,有个海南女护士一上车就问,‘师傅,武汉哪有卖厚衣服的,我没带。’我当时语塞了,这时候武汉哪有开门的服装店哟。”但李涛相信,这绝不是无法解决的问题,整个国家都动员了。

相比武汉私家车主,公交车司机从最初的忧虑到后来的“心气足”,其实也折射出武汉抗疫形势总体向好。“3月25日,我被车队叫回去,继续开703路,只不过以前司售一人的安排调整为司机、安全员各一名。”李涛说,“武汉抗疫成果来之不易,保持它不受影响,就是对我们在封城中付出的努力负责。”这位司机还表示,挺爱看徐峥拍的那部有武汉镜头的电影《人在囧途》,但就刚过去的日子而言,“回首不是囧途,向前全是征途”!

“灵芝大夫”再见了

“现在都不敢随便上网,最大的遗憾是自己没能和爱妻多拍些合影。”

同样是车,两岁多的小家宝随时可以把玩具车搂在怀里,可他总有个疑问,给自己买了这么多玩具、总陪自己玩的妈妈为什么还没回来。面对孩子的提问,父亲吴石磊的心总会揪起来,因为母亲夏思思已牺牲在抗疫斗争中。“我到现在都不敢随便上网,每每出现‘夏思思’的名字,心里就痛一次。”吴石磊说,最大的遗憾是自己没能和爱妻多拍些合影,“我们总觉得自己年轻,人生还很长,要把镜头多留给亲人和风景,自己拍照还有很多机会。”

这对医生夫妻相识于大学,2014年喜结连理。两人举案齐眉,却聚少离多,用夏思思同事的话说:“医生两口子,见面的时间比同事见面都少。”所以,他们非常看重周末和节假日,那是“生活里的钻石”。

“我至今忘不了思思身上那伟大的母爱。”看着活泼的小家宝,吴石磊忆起夏思思怀孕27周时发生破水,面对医生给出的建议,她选择了痛苦的保胎——躺在床上十天纹丝不动,避免因腹压造成新的羊水破裂,让胎儿继续发育。“这种爱不止于家人,还有那些不相识的人。”吴石磊说,在蔡甸区人民医院消化内科当医生的夏思思主要接待老年病患,经济条件一般,膝下子女多在外打工,“他们把思思当亲人,甚至成了粉丝,没别的,思思看病认真,又关心病人,碰上住院的老人,跑个手续,协助打饭,分享点水果零食,是常有的事,就像对待自家人”。久而久之,不少老病患都不把夏思思当内科大夫,干脆当成“灵芝大夫”,什么毛病都找她,但她依然耐心地把患者引到专科去诊治,“夏医生,你真好。”朴素语言里,其实蕴含着深深的信赖,也是扎根在每个人的心中。

治疗痛苦的是温情

“等孩子长大,我会告诉他母亲是因为大爱离开的,是值得传承的东西。”

今年春节前,吴石磊本打算带上妻儿回沧州老家看望父母,没想到情况有变,1月中旬的一天,刚到家的夏思思接到电话,得马上赶回医院,“新增病人很多,科室要去增援”。此时,发热咳嗽的病人越来越多,医护人手紧张,无论夏思思还是吴石磊所在的医院都承受巨大压力,在不同医院的休息间里,两人只能偶尔语音聊天,第一聊的是孩子,哪怕再累,夏思思只要一说到家宝,言语中就流露出开心,“我们也谈到个人防护,但不多,也比较泛泛,毕竟大家都是医生。”吴石磊说。

图说:4月15日,和记者谈起爱妻夏思思,吴石磊流露出许多不舍。

那段时间,医院超负荷运转,发热病人持续涌来,“发热门诊的留观室已经饱和,医院里戴口罩的人也变多了”。1月19日,吴石磊一上班,突然接到妻子的信息,说她发烧39℃,因与发热病人有接触史,被立即安排住院,初步检查反映疑似感染新冠肺炎。2月6日,吴石磊准备上抗疫一线,和妻子通了话,已不能下床的夏思思提醒他注意防护,加强营养,“我嘱咐思思要配合治疗,心情乐观些,身体会好起来的”。

吴石磊回忆,那一天,妻子的情况比较稳定,认为能挺过这一关。万万没想到,2月7日,夏思思病情急转直下,出现昏迷情况,经多方全力救治,但仍无法挽回,23日,年仅29岁的夏思思停止了呼吸。“她走的时候,我们实在接受不了,思思基本没留下什么话,而家人又没能来照顾,也没能见到最后一面。”好长时间,吴石磊和家中老人陷入无尽的悲痛中,只有小家宝好奇地望着大人,“到底怎么了”。

失去亲人的痛苦,真正的治疗不是药品,而是温情的介入。妻子的照片、遗物让吴石磊陷入对过去的追思,无法释怀,后来在援鄂医疗队心理干预下,吴石磊努力把注意力放到孩子身上,多让孩子的纯真弥补妻子逝去的伤痛。夏思思牺牲后,从医院到省里都给予吴石磊一家巨大的关怀与帮助,“省妇联主席来到我们家,她真诚地说自己也是母亲,我们不会让英雄寒心”。在物资那么紧张的条件下,吴石磊所在的武汉第四人民医院工会千方百计给孩子弄来两箱奶粉,当年的大学同学也纷纷给予帮助,吴石磊没有感到孤独,更没有从社会孤立出去。“我会在孩子长大后告诉他一切,告诉他母亲是因为一种大爱离开我们的,这是生命最可贵的地方,是值得你传承的东西。”

“距离中的美”让人动容

“大年夜本来亲友都要过来守夜烧香,都没能来。父亲说,没事,都能过去,只要自己的精神不垮。”

猖狂的疫毒面前,武汉人确曾有过紧张,但没有吓倒,无论医生还是普通市民,“绝望”二字很少被提及。

美丽的东湖之畔,有座宜读宜茶宜餐的欢喜小院书吧,那是“60后”朱卫红的杰作,“关于店名,闺蜜帮我出主意,叫‘欢喜’,意思要‘悦人也悦己’。她们知道我经过很多风雨,还生过一场大病,许多都看淡了,那就多做点‘众乐乐’的事”。很快,小院为朱卫红结下许多善缘,附近医院的医生来这里聚会,“当时开玩笑,‘来小院吃道菜,就离医院远条路。’这是祝福健康的意思”。

2019年,朱卫红的生活还是被打破了,先是母亲离世,让她更关切父亲的情绪,店里的事管少了,还没到年根就早早歇业,以便安排家人过个祥和年。但新冠肺炎疫情出现,武汉进入“非常时期”,“望着空荡荡的街面和远处浩瀚的东湖,心里挺不是滋味。”忆起封城最初两天,朱卫红有点失落。按照本地习俗,作为母亲故去后的头一个新年,大年夜是要烧新香的,且新香不能断,要烧过深夜24点,“本来亲友都要过来守夜烧香,但为了避免风险,大家都没能来,微信成了寄托思念的途径。当晚,我陪父亲喝了点小酒,他说,没事,都能过去,只要自己精神不垮!”

“父亲是个大喜大悲都能保持平静的人,而且他经常说,多帮助别人,能得到更大的快乐。”朱卫红通过电视和手机了解抗疫进展,而朋友圈里不断刷着谁到了前线,谁当起物资保障的“哆啦A梦”,一种做点什么的欲望充斥全身。“电视里,武汉的医生已处于体力精力极限,而从外地赶来的医生连饭都顾不上吃,你能坐得住吗?”1月25日(大年初一),她加了好几个为医服务的志愿者群,“武昌黄鹂路上的欢喜小院,就是东湖边上,我们有人有东西,给哪个医院做盒饭方便呀?”这种大喇叭式的广播,很快得到回应,餐饮同行“秒转”中南医院科室的需求,朱卫红很激动,“我们离得最近,这样饭菜制作有时间,而且路上暴露也少,更重要的是,那里的医生是我的熟客,很信任欢喜小院”。

从1月26日开始义务送餐,欢喜小院呈现出别样节奏。基于每顿“两荤一素一水果”的标准,朱卫红团队变着法地搭配菜式,“我先拿出家里囤的土肥肠应急,后来买到羊肉,就做羊肉烧胡萝卜,买到牛肉,就弄洋葱烧牛肉块,”至于资金投入,朱卫红觉得这时候该洒脱些,“我们尽自己的心,改变不了大局面,就做好自己的事情。”

出于安全起见,中南医院派车来取餐。大家“口罩以对”,也不去握手,但“距离中的美”却让人动容。朱卫红展示了自己给医生的留言,“饭吃不好,你们哪有多大劲去治病啊。你们莫放心上,你们只要需要,我就继续送”。有个医生幽她一默:“朱老板,这么好吃的饭,等疫情过去后,我们还想长期订,价钱莫样算啊?”

“你觉得多少钱?”

“你看着办。”

“哈哈!”

忙碌的日子里,朱卫红偶尔在饭店员工群晒些送餐的画面,放上几句肺腑之言。“今后日子里,我们要珍惜缘分,大家都开开心心地生活。”在朱卫红的留言后面,出现一个员工的话:“想想和你吵过的架,很后悔,等再见到你,我要好好抱抱你,朱姐。”朱卫红相信,疫情过后,人和人交往的心态会发生微妙的“化学反应”,“传递爱,比什么都重要”。关于大年夜没能与亲友一起给母亲烧上新香,朱卫红觉得自己得到了更值得珍惜的“心香”。

挺过来的人总会坚强些

“疫情来时,我们真的没什么准备,只是在1月20日多买了一袋米。”

比起朱卫红,住在武昌佛祖岭社区的凌秀秀则是另一种情况。她是家庭妇女,大女儿已经上高三了,学的是美术,统考已经结束,就等年后参加校考了,而小儿子才念初二,全家开支主要靠丈夫外出开工程机械。“疫情来时,我们真的没什么准备,只是在1月20日多买了一袋米。”凌秀秀说,武汉封城后,自己和丈夫利用有限的出门机会,到二姐位于郊区的菜地里摘了些白菜、萝卜,让家里的餐桌又支撑了个把星期。“儿子告诉我,有些同学是外地来汉子女,本来要和家长回去,结果没走成,而居住地又没备齐青菜,一度拿水果补充青菜。”

由于对病毒缺乏了解,再加上手机App上出现的信息良莠不齐,给凌秀秀这样的市民带来困扰。“封城后,有一次,我的大丫头上网课,需要居委会帮忙打印东西,因为怕姑娘被传染,我替她出去,”凌秀秀说,“因为网上说的好厉害,我戴着口罩,闷着头赶紧走,生怕遇到熟人,结果回小区时不看门,居然走错地方了。哎,那时候,我们感觉吸口气都有危险,每天睁开眼睛,就是看手机上关于全国病例增加多少,心里不是滋味。”即便这么艰苦,凌秀秀都努力保证一家六口每天都有三四个硬菜,“这段日子,我倒是把厨艺修炼了一番”。

不过,她也很感激政府和社会所提供的帮助,比如有了爱心菜供应小区,志愿者帮助团购物资,“年初的时候,物资非常紧张,对门邻居还给了我们家送来两斤小鱼,让我特别感动”。如今,她最开心的是大女儿的考试时间有了眉目,关于学校复课的信息也开始多起来,毕竟十几岁的孩子在家里关久了,没有小伙伴在一起,失去社会生活,容易与父母产生矛盾,“如果说刚开始我担心买菜不方便,那么现在我更盼望学校能早日开课”。至于她自己是否还有疫情初起时的紧张感,回答是“挺过来的人,总会变得坚强些”。

特派记者 吴健

深沉·深爱

走出“封城时光”的武汉,在原本美丽的容貌之外,还多了一份深沉。

其实,记者抵达时,不少媒体同行已离开武汉,或正打点行装,奔赴新的热点。这是信息无处不在的时代,关于武汉抗疫的报道不少。可或许,诉说“武汉英雄之城”的故事才刚有头绪。

图说:4月24日,汉口江滩,一对戴口罩的夫妻走过雕塑,圆圈后面在建的高楼是武汉绿地中心。

登上703路公交车,坐到援鄂医疗队员坐过的位置上;见到抗疫牺牲烈士的丈夫,在他们家小区院子里坦诚交流;来到欢喜小院,把采访笔记放在曾摆满支援医院的餐食的桌上;乘着地铁奔赴远郊的佛祖岭,聆听居民在那“不平凡的76天”里的付出……真实而全面的武汉人形象让你无法自持,不仅有“痛失亲人”的哀伤,更有“生命战胜死亡”的史诗,缺少哪一部分,讲述都是不完整的。就像欢喜小院店主朱卫红对记者说,“谢谢你们在此时能来武汉,愿意花这么长时间听我说过去发生的事,武汉不容易,这个国家更不容易”。

《世界是平的》一书的作者弗里德曼去年提出了一个新概念,当世界因信息技术变得“越来越平”后,下一个阶段是“越来越深”,希望用更深度的观察和报道,来更接近事实原貌与本真。

与刹那烟火相比,头顶温婉而长明的月光,会让人觉得更自然而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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