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聚会,听高人讲解《甘草赋》觉得有趣。

胡展奋:百搭-LMLPHP

作为“最百搭”的一味中药,甘草除了“益气补中”外,主要功能是“调和药性”,也就是任何凌厉肃杀的药性遇到它就毒性降解甚或消失了,是以绝大多数的中药方剂都含有甘草,其外号也就叫了“国老”,三国里大乔小乔她爹“乔国老”,时常为吴蜀的紧张关系“拉皮条”,出了名的“糨糊桶”。

类似的普适性倒让我想起上海日常话中的那个百搭的“搭”字。

其主流用法是“搭档”“搭子”,合作或伙伴的意思。但它的衍生义,引申义之百搭用法,则让人眼花缭乱。

形容口齿不清或思维破裂,表达含混,上海人常说一个人“搭嘴搭舌”地说不清;形容一个人行事乖张或没有分寸,或在对错之间摇摆不停,则会说其“搭进搭出”,若再严重,就直接说他“神经搭错”,往往极简地问:伊搭错啦?

扑克牌中的“大王”“小王”,上海话习惯叫“百搭”,大百搭,小百搭。它高度的普适性,黏合性一旦被引申到热衷交际,喜欢对各类陌生人主动示好的人,就有了形象而微带贬义的称呼“百搭”。

作为一种著名称谓,“百搭”在上海可算家喻户晓,与其并行而小众“点对点”的就是“搭讪”“搭腔”,有人我不愿理他,就“勿搭腔”;有人我想接近,随便找个话题套近乎,就叫“搭讪”。

也许这个特性,上海话里,“搭”与“黏”是一个意思,某物很黏,我们会说很“搭”。黏牢了,就是“搭牢了”,女性纠缠男人,我们会说“伊搭牢伊了”,反之亦然;小孩过分依恋家长的,我们会说:“这个小孩真黏。”

所以任什么胶水,我们都习称“百搭胶”。在使用连词的时候,我们常说“我搭侬”——我和你;“我搭伊”——我和他。

不知何故,“搭”还和“抓捕”有关。

我父亲当年使用“月票”,故意放在半透明的的确良衬衫袋里,自豪感一如现在拥有一辆宝马一样,遇事辄说“我有月票”!强调自己的乘车优越性。某日回家大奏凯歌,说有窃他月票的:“被我一把搭牢”!还“哼哼”了两声。邻居们大声鼓掌。我便知道,“一把搭牢”,就是一把抓住,通常还含有抓了个现行之意,公安局抓捕人犯,我们也会说“被公安搭忒了”或“搭了跑了”。

进入消费领域,搭,就是搭售,搭卖。咸菜搭蹄髈云云。进入中医领域,“搭脉”和北方话的含义一样。

但有个暧昧的地方却为沪语之“搭”所独有。

邻居小张下班老有“获得感”,那时我还小,每见他凤凰自行车的书包架常有“好东西”驮回家,比如一大团白回丝之类,父亲便和他搭讪:啥地方来的?他就笑嘻嘻地边送一小团,边说,还不是“搭”得来的。白回丝那时好珍贵,除了揩拭大橱五斗橱等外罩“泡立水”的高档家具,还可揩拭手表、收音机、自行车,所以社会上是买不到的,只有从单位里“搭”,由此我晓得“搭”就是默许之下的揩油。家里没锯条,小张会说明天我就去“搭”一根。叫“偷”未免难听,斩立决;“搭”,不经意间粘走一物,就轻得多,疑罪从无。而类似的做派北方话就更诗意了——曰“顺”。路边顺了一棵牡丹。只是临时起意,顺手给它挪个地方存身立命,不亦人畜无害乎。

又要谈及孔乙己的陈年积案了。“窃书”是偷么?有“窃”前缀,后面还“及物”,把他人之物攫为己有,且主观意图昭昭,这不是偷是什么?毛病出在文言表达“窃”,若是绍兴官话“掇”就迹近“搭”了,倘我办案,则“搭”罪从无,速速销案。

当然,我大概率地算不上一个好官。

07-06 17: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