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海上风标——谢之光、林风眠、关良诞辰120周年作品展”在上海中国画院美术馆(岳阳路197号)举办。这三位同年的画师艺术道路不同,艺术风采各异,却都以独具创造力的探索,推动了传统国画的现代化进程。
三位画师中,谢之光先生虽声名不如后两位远播,但其敢想敢闯的创造精神,后期厚重拙朴之画风,均展露着前人或不及的境界。海上书法篆刻家陆康先生年轻时曾有七八年伺伴谢之光先生左右,谈及谢老晚年事,常哽咽不能语。本刊特邀陆康先生撰文,回忆这位令人敬重的海上真名士。——编者
谢之光先生
谢之光先生虽然不是我的业师,但是,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无可比拟。上世纪七十年代,经祖父澹安公引荐,我得以经常到谢老家踵门叩教。笔底春秋,艺海无涯。自出机杼、独树一帜于画坛的谢之光先生留下的笔墨珍品,以及他对人生的感悟之言,时萦我心,倍增怀念。
出租车会进步,画也要创新
栩栩斋主谢之光先生,浙江余姚人,十四岁学画,师从清末著名画家吴友如的学生周暮桥习人物,后又随张聿光学西画,以“月份牌”画负盛名,画风婉约细腻,典雅秀丽,在上海与金梅生、李慕白三足鼎立,名噪一时,驰誉画坛。
谢老晚年住在山海关路山海里5号,那时我住在北京西路,一周至少要去谢老处五次,为的就是听谢老“讲话”。
谢老讲话轻松幽默,常常暗藏机锋。他曾经拉我坐在街沿,号称要请我“看电影”,看的是来来往往的路人和街头的“乌龟车”。他说:“你看现在的人走来走去,但三十多年前,男人女人都是没有脚的,因为他们穿的都是长衫旗袍。乌龟车难看,但是它总有一天会进步,会变得好看。这和画是一个道理,时代在改变,画风画种也是一定要变化创新的。”
谢老学了近四十年的任伯年,看任画可真假立辨。后来他又学石涛、八大。平生最佩服两个人,一个是齐白石,愿做他门下“走狗”;另一个便是我称呼老师的钱瘦铁。他日常用得最多的就是铁老为他刻的章。上世纪七十年代,谢先生一改画风,用抽象概括的手法画山水,善用赭石和花青,参灵酌妙,色墨交融……
谢之光手卷局部,甲寅年印为陆康所刻
“文革”中,我去汾阳路150号的上海中国画院看谢先生,他在二楼的人物画组。他画的《万吨水压机》《万吨轮下水》《教爷爷识字》《偏要唱个东方红》等新时代画,表现新中国工人阶级自力更生,是那个时代的重要题材。他坚持工厂写生,面对表现工业机器的新事物,匠心独创,运用深厚的传统艺术功力,力主创新,融合了中西冷暖光影的手法,突破陈规,时出新致,熔古铸今。人们都知他早年是上海的“月份牌大王”,偶有一次谢老从床底下取出数件还未落款的画稿,画面是时尚的旗袍女子,丽质娇容,含情无语,端坐阳台。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脑子里只闪出两句旧诗“每坐台前见玉容,今朝不与昨朝同”。
万物皆入画,生活即艺术
谢老平日言近旨远,意趣幽玄,至今思之,令我回味不已。他每天早上要在厨房间生煤球炉子,我有天去得早,在炉子旁边站立陪他聊天。他说:“生炉子也有学问,关键在于空间的空气。这就像一件画作,如留墨空白处理不当,虚实失调,也会失败。生炉子是劳动,但与画理也相通也。”有一天评弹大家杨振雄甫抵栩栩斋,上下身衣服都是深藏青颜色的,背一个深色的包,而脚穿一双白色跑鞋。谢老见状立言:“下面的压角图章太轻了,章法不对。”语见诙谐,又三句不离本行,顿时引起哄堂笑声。
有一段日子,我为自己篆刻停滞不前苦恼。一直自诩“办法多”的谢老和我说,明天你带块石头来。刀呢?刀不用带。第二天,他看我来了,东翻翻西找找,最后厨房里拎了根铁条出来。就着不称手的工具、桌椅,我开始刻谢老指定的“大写”二字。谢老就站在我的身后指挥,“这笔长一点”“好了,停”。后来我悟到,他是把印面当画在看,来指点我布局。
作者当年部分制印:大写、谢之光
用“艺如其人”“风格即人”来形容谢老再恰当不过。他待人处世,披怀虚己,豁达大度,无心是道。在艺术上自出机杼,独树一帜,翰墨之妙,通于神明,积学累功,心手相忘。谢稚柳曾云:“之光画师中年以后,摒去香艳,溢为山水、花鸟。每画,则放笔直扫,无所傍假,如风雨骤至,颠倒淋漓,谈笑之间,若山,若水,若花,若叶分布而出,奇怪诡谲,所向披靡……”
胃口要好点,气量要大点
还记得我初次登门,谢老第一句话就问我要画什么画?这不禁使我愕然。我去过的上海大画家的居所不少,每一次都谨言慎行,唯恐有不当之处。而当面对七十多岁的谢老时,就完全离开了昔日的这种经验,感到相处放松无惧,自然天真。谢老会指指窗下画桌前一个竹睡榻上面乱堆着的宣纸,直爽地说:“你要大要小,纸头自己裁”。在愉快而意外的兴奋中,我不仅得到了第一张谢之光的《红梅图》,也第一次看到他用拇指蘸起红颜色,按在宣纸上制作梅花瓣,或迟或速,随兴所至,变化无常而风神超迈。嘴上还一边说:“后人无须考证,实打实指印真品!”
为艺真诚,为人率性,处世乐观,成为谢之光非常特有的风格和人生态度。他既重情尚义,又诙谐达观,玩世不恭,颇受学艺后辈的崇敬。看他当场挥毫作画的风范,或用纸团、排笔,或用手指、柳条、布块、手掌、不洗的破败笔、焦墨宿墨混杂的水墨,他皆信手拈来。经过他的倾倒、拖曳挥洒,顿见泼墨生寒云,砚池生细浪,参化之妙,情动于中,俨如醉后。我的客厅里挂着他留给我的一副对联,潇洒灵动的晕染全因他落笔前拿了一块湿淋淋的抹布随兴按了几下。
谢老晚年自号“白龙山人”,这是他忙于应对索画累累,白送白画,而自己又生活窘迫,嗜画似命的无奈自嘲之言。有一天他与我耳语:“今天我有‘贪污’所得,请你去绿杨邨吃夜饭。”原来,他将每天乘公交车的车资报销累积所得,以不上交师母自我调侃。在我们从大通路步行去饭店的路上,他又说了一段让我终生难忘的话:“经常来我家索画的,有杭州的,有四川的,人家老远来,有舟车之劳,还要买宣纸来,其实也是买了宣纸来给我练功。我今天能画好画,也拜托他们省下钱来,买了爆竹给我放,想到这点我还应该感谢才对!”我一时无言以对。他告诉我,人生不如意时要坦然面对,苦中作乐,尽量不要去麻烦人家。“胃口要好点,气量要大点,就可以做人了”。从小我深受祖父所传授的孔孟儒道的影响,而谢老则让我知道,这世上还有另一种潇洒快活的人生,什么都可以放下,对人可以好到那种地步。面前的谢老竟虚其心受天下之善,其艺境、心境之高,真令常人难以企及。
谢老遗作,程十发题
1930年,谢先生与方慧珍女士结婚,这就是我们后来见到的谢师母,她虽已古稀之年,却风韵犹存,据说谢先生从前常将她作为月份牌画中之美人模特。谢师母会作画,也能作诗填词。嫁给谢先生以后,外出只是看她的父亲,父亲去世后,她便不再下楼。谢老逝世后两星期,师母不吃空坐,也相随仙逝,真是一段奇缘!我曾录了谢师母所作七绝一首保存至今:
小立深山为访梅 / 举头不见美人来 / 东风唤我痴情客 / 风过重看点翠苔
当我回忆谢之光先生在上海胸科医院逝世的那天,时光遽然退到1976年9月12日。记得我去送他住医院的那天早上,他穿上大衣,围上围巾,背靠在床后的棉被上,地上平放着起床后画的六张花卉册页,水淋淋的尚未署款。他气虚地对我说:“魔鬼上身了,我看到自己的画还存在的毛病,但是来不及了。”我内心一阵酸楚,无言以对。谢老患晚期肺癌,入院后备极痛楚,女儿要唤医生来床边处理危急,他都摇手以止,口中唯吐二字“等死”。
那些年,若无他事,陪谢老傍晚散步是定规的。每次逛完回到5号后门,他掏出钥匙开门后,也定规会转过头欠身对我说一句:“今天就玩到这里,明朝再玩过。”我好想念这位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