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刚刚穿上嫩黄色衣裳,阳雀就急慌慌地撵来了。
阳雀是老家人对鹰鹃的昵称。鹰鹃,别名大鹰鹃、鹰头杜鹃、三声杜鹃,土名子规、杜宇、贵贵阳、李贵阳。“贵——贵阳”“贵——贵阳”长音拖在中间,听起来凄凉哀怨。它们是杜鹃鸟家族里天才的歌唱家,也是鸟类中音乐天分最棒的,作词谱曲唱歌,皆为一流。它们能挑选勾人心魄的音符,奏出让人悲凉的旋律,弹出令人伤感的曲子,触碰我们心底最脆弱、最柔软的心室。犹如民国才女萧红形容那粉房里的歌声,“就像一朵红花开在了墙头上,越鲜明,就越觉得凄凉”。
听到阳雀叫唤,我就想到一个人,那是我们村里的伙伴,年龄似比我长两岁,是那家引来的儿子。好比小树被风折断让人惋惜,他就在十几岁那年阳雀唱得正欢时死了。回想起来,我们之间也没啥交往,记忆十分模糊,却禁不住每年这个时候记起他来。
人性是复杂的,鸟性亦如此。杜鹃对人有好处,餐盘摆着害虫,不等于自身没缺点。其一是太懒,好多成员不做窝、不孵卵、不育儿,趁着柳莺、鸫、画眉、山雀们外出觅食时,把自己的卵产在人家巢里,让人家给他孵化抚育。其二是狡猾残忍,担心露馅,只在人家巢里产一个卵,还把原有的卵吃掉,移走一个或推出巢外。杜鹃卵比这些鸟类孵化得快,早早从壳里挣脱出来。它们秉承着母亲的凶残,趁“养父母”不在时偷偷把亲生卵挤出巢,屠杀一条条即将诞生的生命。就这样,父母们万苦千辛觅回的食物,都被闯入者独享了。
懒惰的不只是杜鹃,狐狸是出了名的懒汉。它的家在地下,却懒于动手,耍无赖,玩阴的。趁獾不在时,偷偷溜进人家洞穴,捣乱一番,拉屎撒尿,排出臭气。獾讲卫生,嗅到家里弥漫的恶臭,知道撞上了地痞流氓,惹不过躲得起,遂一走了事,狐狸暗暗得意,大摇大摆地住进去。狡猾的动物也多,比如藏羚羊。看过王守仁先生的书,说是雄性藏羚羊争偶打斗时,若是一方体力不支,撒腿就跑,不是真的服输,是玩个大阴谋。它的犄角像两柄锋利的钢叉,顺着身子斜生。对方血气上涌,想着彻底征服,就狠着劲追。等着距离相近时,它会突然转身将头伏在地上,牴角朝着前方,就是两把尖刀。追的那只收不住冲将过去,肚子被尖刀划出长长的口子,倒地而死,却闭不上眼睛啊。藏羚羊是雪域高原上的珍稀动物,但我不喜欢,觉得雄性不够磊落大方。
狐狸懒惰,雄藏羚羊奸诈,但它们中的雌性都自己生养宝宝,有母性柔情。这就谈到杜鹃鸟的第三个不是,缺乏哺育后代的母性担当。一个连母亲责任和幸福都不愿承领的动物,是不是自私得过了头。杜鹃鸟中的部分败类,祸害了整个家族的好名望。
去年春末,我搬到了长安神禾塬,楼房南边是空地,铺满杂草,便在南门附近的路边开了一片荒地,种上土豆、玉米、辣椒、西红柿,既为看,也为吃。每晚带着白菜狗狗来地头转一圈,心情好极。
有天晚上七点多,突然听见阳雀的叫唤:“贵—贵阳”“贵—贵阳”是两只,一只叫,一只响应,一唱一和,演奏着春天的小夜曲,把个春夜打扮得不再寂静。凭声音判断,它们相距千米左右,唱者清丽,和者嘶哑,显然它的嗓音有着令人遗憾的器官缺陷,像是喉咙发炎或患了哮喘。
生活中,那些喉咙有缺陷或病变的人,要么遮掩,要么苦痛,不愿或不能发声。这般情况的鸟儿却豁达得很,自个尽情奏乐,不因嗓音不好自轻,也不在乎其他鸟儿的说三道四。也许它坚信,活着就要歌唱,就要吟出生命本真的欢快或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