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联海边图书馆,被称作“最孤独的图书馆”。它孤零零地矗立着,仿佛一个物体被放置在沙滩上,连道路都没有。线性的排列结构令整个建筑显得狭长,绵延数百米空无一物的沙滩,令它与海的关系更加抽象。混凝土的外观隐然已经有了风吹日晒的斑驳。南戴河的海是凝重的铅灰色,即使风和日丽,蔚蓝天色的下摆也带着一点灰,若有似无地融进了海水之中。这座图书馆也是一样,灰褐中泛着白,融进了雾霭蓝的天幕中。
因为没有路,只能踩着沙滩进入图书馆。虽然海水沉浊,沙质却细软,待得深一脚浅一脚走到图书馆门口时,鞋里多多少少落了沙子。进门之前,须得把鞋子清理干净。当时想,这低头整理的片刻时光,算是我为尊重建筑和书本的些微付出吧。回来翻看建筑介绍,才知道原来建筑师与业主就筑路意见相左,悬而未决,人们只能踩着沙滩走进图书馆,成为体验的一部分。我个人是喜欢的。这一小小的仪式,把这栋建筑留在了我的记忆中。
走进图书馆,最先入眼的自然是及地玻璃窗外的海景。相比户外无遮无挡的海天一色,隔窗相望改变了空间的设置,令海与人的关系起了微妙变化。置身于外,这栋建筑仿佛是搁置在海滩边的一具物体;身在其中时,却是嵌入窗内的海被物质化了。区别只是一个坚硬,另一个柔软。
然后,我才注意到了书。通透开阔的上下大平层,深棕色的木质长桌长椅一字排开,书架靠墙而立,里面满满塞着各类书刊。书刊选择的品位虽不令人惊喜,但也不俗。毕竟,这是一个为社区服务的图书馆,以家庭为单位,需要兼顾男女老少各类爱好。
孤独的图书馆内人头攒动,完全没有被铅灰色北方海水浸润过的凄清之感。图书馆是面海设计,落地玻璃窗前摆放了一长排藤椅,正对着窗外的海天一色,甚是惬意,早已被占得满满当当。大约是天气晴朗讨喜,连看书的心情都一并明朗起来了。父母带着小孩,年轻情侣流连忘返;虽有工作人员管理严格,时时刻刻督促戴着口罩,然而川流不息的人群间,时时的孩啼与恋人间的窃窃私语,总是不可免。我避到了书架后方,选了本夏目漱石的《我是猫》,倚在柜子边上翻看起来。日本作家的作品,再是烟火气,都透着清冷和疏离,正好化解周边的喧嚣。
因为不能脱口罩的缘故,翻看了一会儿,我觉得气闷,于是抬起头望向窗外。窗外是灰蒙蒙的蓝,艳阳天也显得凄清的北方海景;窗内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脸上绽放着终于放风的喜悦,与这含混的海景莫名地和谐。寂寥与世俗相互衬着,微妙地融为一体;在这样特殊的时期,一座孤独得连路都没有的建筑里,欢欢喜喜地蒸腾出一股奇异的热闹,一种压抑之后才会有的绽放。我也不禁微笑起来。
前疫情时代,一年快过一年的节奏,大约没人会停下来抚摸一下自己的内心,总是一件事情还没忙完,又有十件堆了上来。然而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让每个人原本掩盖在闹哄哄表象下的孤独,骤然鲜活起来。面对尚不可预知的未来,原本已在网络上过惯了独居生活的人们,终于想要真正的触碰和拥抱。《鼠疫》里写到当疫情终于得到控制,奥兰城开放的那一刻,“终于人人都高声叫嚷,开怀大笑。几个月以来,他们每人守护心灵而积存的生命力,现在要在这一天中耗尽,真把这一天当作他们的幸存之日。等到明天,生活本身才倍加谨慎地开始。眼下,不同身份的人相聚甚欢,情同手足。”痛苦结束了,遗忘尚未开始。
恍惚了片刻,我放下手中书本,走出了图书馆。正午阳光下,它好似一块单纯坚硬、正在慢慢风化的石头,孤身面对宏大阴郁的海。
而几步之遥的沙滩上,孩童一边在打着滚玩沙,一边拉着在旁的年轻父母一起嬉闹;成群的叔伯阿姨走过,一路洒下北方人特有的爽朗的大笑声。更有不少女孩,应该是精心打扮了,特来此地和图书馆合影。一切明朗,终于是这样活泼泼的人间。
我转身,举步往前走去,在沙滩上踩出一串足印。只愿未来也是这样的有声有色,不再空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