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零时12分,周退密老驾鹤西去,笔者早餐时阅之于微圈,未敢遽信,驰禀于徐圆圆老师,圆圆老师发来其与周师母的微信截图,方得证实。顿感月来天哭,于今为甚,乃无心进食,弃之而去。
周退密先生
梅雨季初,圆圆老师闻退老有恙,然足疾不利于行,又因我工作所在离退老不远,命往探望,笔者与周师母电话联系,师母正急于抓药无人,遂嘱我就便寻购,送达之时退老适才安睡,曲肱而枕,睡姿极似弘一法师,师母说退老近来每每这样入睡,未敢惊动。
当时想一定是因季节关系,气压较低,退老毕竟已百又七岁,心脏不胜其荷,俟梅雨季过去,退老当会好转,未曾想天不遂人愿,退老终于没有走出庚子雨季。
退老原名昌枢,字季衡,号退密,亦号石窗,圆圆老师曾有“捧读花笺句,诗书仰石窗”句,即奉和退老之作也,笔者印象深刻。晚年定居沪上,更其室名安亭草阁,室名得来俱是写实,一则地处安亭路,二则平生喜吟草,三则所居在二楼。笔者数年前曾为退老制“安乐亭侯”印,退老颇喜之,案头把玩,未曾或离。退老并发现了此印的三种读法,回环往复,可以读作安乐亭侯、安亭侯乐、安亭乐侯,此实笔者有意而为,然未知会退老,退老自己体味得来,心下畅然。退老爱此三意俱佳,爱屋及印,故把玩不已耳。笔者后又仿赵次闲作“乐琴书以消忧”印呈退老作新玩具,退老亦喜之。
徐圆圆先生与周退老
笔者得以拜识退老皆源于圆圆老师之故,圆圆老师每年中秋、春节前必往,笔者随同,每去必先约时,每至退老必已安坐南窗藤椅,窗外绿意盎然,窗内满室春风。退老见我们到了,先和圆圆老师打招呼“圆圆,你来了。”对我则称“徐先生”,周师母说退老平时健忘,刚说过的事很快会忘记,但圆圆老师来,他从未记错,连带笔者也一并能报出名来。退老不留须发,估计是方便个人卫生,然神情安祥,精蕴内涵,未闻其声,儒雅之风已扑面而来。退老与圆圆老师都是上海文史馆馆员,同时也是忘年的诗书之交,据笔者看来,两人相见聊得更多的是诗,圆圆老师每出近作呈请退老过目,退老则摇头晃脑的吟咏,或赞或评,言必有中,海上诗翁,名下无虚。因考虑退老身体状况,圆圆老师亦不敢多坐,如此则每每再想前往,笔者以为退老至老依然文思飞扬,因身体状况不便移动,对于这样的诗书知己来作交流,退老必然也是期待的。
本文作者徐兵与周退老
退老1914年生于浙江鄞县,6岁入学,高小毕业适遇北伐胜利,一时政府更易,省校无法开学,不得已入私塾清芬馆,师从黄次会先生。黄先生乃名儒,退老天赋颖异,兼得名师真传,后于传统文人雅嗜皆有造诣,根基当在于此。鄞县周家,不仅是当地名门,也是沪上望族,以经营房地产著称,然退老先考周慎甫先生无意经营,乐在一册在手,而义务行医,退老承家风,遂拜沪上名医陈君诒先生为师,边读医书边侍诊,一年半后已能独立为人治病,退老于其自传中对此亦颇自诩,笔者以为,如无意外,退老大概率将成为当世名医。退老后来在大哥的鼓励下重新开始接受现代教育,1940年毕业于上海震旦大学法学院法律系,并取得律师执业执照。退老自言其取得律师执照后,马上就花60银元加入了复兴中路黄陂路口的上海律师公会。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寇进入上海公共租界,有民族气节的律师已经没有活动余地,退老退出律师界,去了中法私立法商学院担任法学教授,避开汪伪政府,并开始了自己的大学教授生涯,同时还兼职于永泰商业银行。说来也是有缘,退老加入的律师公会老楼,即笔者目前谋食之地,退老曾经兼职永泰商业银行,所以退老还是笔者的同行和前辈,而周师母,更是我同单位的前辈。
印文:乐琴书以消忧
1948年秋,退老受聘大同大学副教授,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退老作为教育界人士加入了教育工会。退老其时还受命代管家族房地产业,据说沪上凡带“庆”字的里弄多为周家产业,退老好友郑逸梅先生称退老为“海上寓公”,所指当此。1956年公私合营,退老才放下此项任务,旋即决定远赴哈尔滨外国语学院任教。哈尔滨八年,收藏法文书无数,退老曾与笔者言及,外界都说他是收藏家,是因为退老出生大家族,且文史书法造诣深厚,想当然以为他收藏丰富,但法文书籍其实才是退老的得意收藏。且为后来在上海外国语学院期间参与《法汉辞典》的编写工作带来了方便,退老有九年时间参与这一浩大的编辞典工程,1979年《法汉辞典》出版,填补了我国无法文工具书的空白。除了《法汉辞典》,退老另著有《周退密诗文集》、《墨池新咏》、《退密楼诗词》、《安亭草阁词》等。
周退老1988年起任上海文史馆馆员,目前是最高寿馆员,海上耆宿,诗翁,文史家,书法家,笔者以为,如陈寅恪有“教授中的教授”美誉一般,退老也堪称为“馆员中的馆员”,退老一生经历丰富,识闻广博,于文史、法学、法文、诗歌、书法均造诣深厚,今日诗翁仙去笔者已目见诗挽无数,徐圆圆老师午后发来的是“退自犹思启后学,密其所守识前贤”,歌以当哭,退老当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