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心灵最深处发出的情感就是诗情。诗情不需要矫揉造作,正如至情不需要花言巧语。
我国诗歌中,我特别喜欢唐诗。喜欢的原因也有些特别,就是它明白晓畅,不像《诗经》《楚辞》有那么多不认得的字;也不像今天有的白话诗,字都认得,却不晓得说的是什么。
李白的《赠汪伦》应该是最为人熟知的例子之一,全文四句发之如顺流之舟,平实得跟今天人说话一样,完全用不着现代汉语翻译。中国诗的传统讲究含蓄蕴藉,宋代诗论家严羽就归纳了作诗“四忌”:“语忌直,意忌浅。脉忌露,味忌短。”然而,《赠汪伦》的特点恰恰是语很直,意很浅,脉很露,坦荡,真率,毫不含蓄。古人写诗,忌讳在诗中直呼姓名,以为“无味”。而《赠汪伦》从直呼自己的姓名开始,以称呼对方的姓名作结,不仅不“味短”,反而因其亲切而格外“味长”。整首诗也恰恰是因其“意浅”而格外“情深”。
《赠汪伦》历来受推崇的是它的质朴:“直将主客姓名入诗……亦见古人尚质,得以坦怀直笔为诗。”(《唐诗摘钞》);“……何等气力,何等斤两,抵过多少长篇大章!又只是眼前口头语,何曾待安排雕鉥而出之?此所以为千秋绝调也。”(《此木轩论诗汇编》);“相别之地,相别之情,读之觉娓娓兼至,而语出天成,不假炉炼,非太白仙才不能。”(《唐诗笺注》)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关于《赠汪伦》的原委,清代袁枚的《随园诗话补遗》说道:唐天宝年间,泾县人汪伦听说李白就在邻近,写信给李白:“先生好游乎?此地有十里桃花。先生好饮乎?此地有万家酒店。”李白欣然前往。到了泾县,汪伦才说:“桃花”是潭名,并无“十里桃花”;此地只有一家酒店,店主姓“万”。如此而已。
桃花潭在今安徽泾县西南百里。某年采访泾县宣纸厂,主人特地领我去过。一个偏僻老旧的小村,一条小街在残照里懒懒地卧着,街上少见行人,两边的门板大都关闭,一二杂货小店,门庭冷落。不由暗想,一千多年前这里会是怎样的景象呢?
如果袁枚的“补遗”是有根据的,那么汪伦显然是用谎言把李白骗去的。然而这却是一个美丽的谎言,恰恰是出于对李白极其真诚的崇敬。李白临别,汪伦多有馈赠,船要离岸,又领着村民在岸上踏歌送行。
晚年的李白,穷困潦倒,身患恶疾,投靠族叔李阳冰,终逝于当涂。泾县之行是他壮游天下之后见诸文字的最后一次旅行,对这时的他来说,不论桃花潭水是否“深千尺”,汪伦的盛情也都是怎样形容也不为过。
这种朴素无华但是发自内心的情感,我有过一次亲身的经验。
那年我在鄱阳湖一个渔岛小住,岛上只有一个村小,一位教师,十来个留守儿童,分一、二年级两个班,教师在两个班来回讲课。人少,但语、数、体、音、美一样不少。有一天教师家里临时有要紧事,我正好闲着,便去代课。
二年级那个班的语文课上的是李白的《赠汪伦》。我让学生跟着我朗读。总共六个孩子,声音杂乱,有一句没一句。有个女孩两只手抱着头,扑在课桌上,肩和背很厉害地耸动。朗读暂停。几个孩子抢着告诉我:她娘老子在外地打工,今天就要接走她了。外面有人敲窗玻璃,说是来接女儿的,我只好宣布下课。
冬天才过,水还枯着,湖湾浅,篙子撑着湖岸,船缓缓移出湾子。船上的女孩紧抱桅杆,不肯下船舱。几个孩子拉着我一直在岸上跟着。
“老师,莫让她走!”有个孩子忽然揪着我的裤腿尖叫了一声。跟着响起一片哽哽咽咽却整整齐齐的朗读声: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好句好意,放之又放,达之又达。只‘桃花’之情,千载无人可到。”
我的眼睛一片模糊。
“太白于景切情真处,信手拈来,所以调绝千古。”
是的,从心灵最深处发出的情感就是诗情。诗情不需要矫揉造作,正如至情不需要花言巧语。
“诗不必深,一时雅致。”(《李杜二家诗钞评林》)又岂止诗,举凡天下文章,不发自至情,再怎样庄严神圣,精深雅致,都打动不了人心,相反只能露出骨子里的虚伪和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