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多年前,在今天的广元西路,曾经有过一个“另类”的场所,绰号“江北大世界”。
要说江北大世界,就得从虹桥路说起。现今的虹桥路,东端起自上海著名地标之一的徐家汇,往西延伸直至虹桥机场。但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前,虹桥路的东端起点并不在这里,而是在它的北面(即现在的广元西路),顺着上海交通大学南面的围墙一路西去,江北大世界就在这条路的顶端,在紧挨着交通大学围墙外的空地上,由东往西占了大约一里路的地段。
江北大世界不仅吃喝玩乐都有,还兼顾平民百姓的日常生计,给周边众多的棚户区里的人家提供了方便和实惠。
在那里,从东首第一家连环画小书摊往西漫游,无须担忧饥渴袭扰,大饼,油条,脆麻花,锅贴,馄饨,阳春面,馒头,粢饭,豆腐浆,麻油馓子,鸭血汤……各种民间小吃价廉物美,草根阶层充饥果腹,偶尔奢侈一回也能承受。即使囊中羞涩,热天听:卖切片西瓜的吆喝,冷天闻:烘山芋的香气,也算是一种享受。
蓬头垢面,请勿自惭形秽,顶上功夫剃头摊,主人自诩师出名门红玫瑰、白玫瑰,花费无几,理发修面掏耳朵,连带敲背捏肩膀,须臾间神清气爽判若两人。
身有微恙,不必惊慌,山寨版的大阳伞拔牙齿,小李飞刀挖鸡眼,手到病除,旁边还有包治百病的祖传秘方恭候大驾。
倦了累了,花三五分钱,看半天这块那块的野鸡班子江淮戏,或者厚着面皮不出铜钿欣赏一出猢狲出把戏,包管精神焕发。
发觉脚上布底鞋子快要磨穿鞋底板,没得关系,脚底营生皮匠摊,钉副开发丝前后掌两分钟搞定。
附近草棚,人家夫妻吵架,男人脾气坏,一脚踏穿钢种镬子,没钱买新锅,女主人会拿到这块白铁匠摊头上换只锅底。白铁师傅一面敲敲打打做生活,一面现身说法进行心理辅导:“夫妻有什么吵头,男人都是猪猡脾气,女人发嗲,就吵不起来了,省下换锅底的钱,买点甜的咸的吃。”女主人嗯了嗯了地答应,顺便还在旁边地摊上买了包老鼠药回去,要争取拿一面街道发的“爱国卫生之家”的奖旗。
那里顶热闹喧嚣之处要属娱乐项目:打康乐球,打气枪,套圈,布袋摸彩,转船飞镖……引得一帮帮小把戏流连忘返乐不思蜀。那时小孩课业远没今日繁重,这儿便成了他们“野蛮生长”的不二去处,天长日久倒也出了一些堪称功夫高手的草莽人物。
记得有位小学同窗,绰号“大头”,在三年级时就混成了资深玩家。打康乐球,大头绝少花钱,都是手下败将付的盘费。打气枪,按规定一分钱打两枪,打中头号目标奖励一枪,头号目标是一块麻将牌大小的红牌,上面用白漆画了美国兵的头像。大头一分钱打了二十多枪还能打下去,害得患有眼疾的枪主,双目垂泪用胸口堵住了枪口,好说歹说退还了他的一分钱,总算平息了枪声。
再去套圈。站在白线外,用茶杯口大小的藤圈,去套由近及远摆在地上的铅笔、橡皮、泥塑的小狗小猫和最远处的五个无锡大阿福。套中拿走,套不中拉倒。大头用四只藤圈套中三个大阿福,惊得摊主张口结舌只差下巴脱臼。
最发噱的是在馄饨摊,大头问馄饨加汤多少钱一碗,摆摊的长脚女人说加汤不要钱。他买了一碗小馄饨,加了三次汤,舀了辣糊,倒了酱油,撒了五香粉,咝,哈,吃得满头满脑的汗,气得长脚女人盯着他翻白眼。
谁知时间一长,大头对这些都没了兴趣,移情别恋东首的小书摊,隐身其中韬光养晦,竟和长着一绺山羊胡子的摆摊老人结成了忘年交,分文不取,任其在书摊上无限畅看,从此养成了他视书如命的嗜好。恢复高考时大头考上了大学,他曾感慨地说,追根寻源,最要感谢的人是那位摆书摊的老人。此乃后话。
在这片荒地上经营各种糊口营生的小商小贩,连同他们的衣食父母,大多都是居住在附近南村、北村、市民村和小花园(当地人统称三村一园)棚户里的苏、鲁、皖籍的居民。具体也不知是在哪年哪月,这地方被唤成“江北大世界”,这个戏谑中掺杂着不吝的诨号一经生成便不胫而走,一直伴随到它寿终正寝,其始作俑者究竟是哪位才高八斗,饱汉不知饿汉饥的“饱学之士”,现已无从考证。
后来城市开展了动员回乡运动,再后来很多东西都要凭证售票供应了,那些小商小贩们渐渐没了踪影。江北大世界终成明日黄花。
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往事了,而今偶尔旧地重游,一切恍若隔世,再难寻出丝毫的往日旧痕。那些苦恼了几代人的棚户区也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幢幢高楼直指苍穹。脚下道路幽静,路旁梧桐繁茂,绿地玲珑滴翠,花坛群芳吐艳。交通大学新辟的南门大气恢弘,红砖低筑绿瓦盖顶的围墙镶嵌着剔透的花窗,墙里墙外景色如画。哦,昔日的江北大世界,今天的广元西路,不正是上海沧桑巨变的一个小小缩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