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浦东的农家,那种作派,实称得上“艺”。汉字“艺”,它的初义,就是种植,而非我们一般的认为是指文化艺术(当然,如果从广义理解,种植何尝不是一门高深的艺术?):“艺之荏菽,荏菽旆旆。禾役穟穟,麻麦幪幪,瓜瓞唪唪。”(《诗经·大雅·生民》)徐霞客当年游至贵州青崖山之白云庵,“老僧迎客坐。庐前艺地种蔬,有蓬蒿菜,黄花满畦;莺粟花殷红千叶,簇朵甚巨而密,丰艳不减丹药也。”
浦东从前的农家,不但在蔬菜落种,育秧,栽培的过程中处处以艺事待之,小心呵护,施肥浇水,锄草除虫,培土扶植;就是收获时节,也是一片爱心,小心郑重。他们把收获菜蔬,分别称呼为采、摘、挑,很少用割,从来不用“拔”字。浦东老农,即使对萝卜土豆一类的块根植物,收取的方法,也叫做“翻”,即小心地用工具把泥土翻开而取之。所谓“拔萝卜”,只是年画的儿童题材,小孩的游戏节目而已。
割,用来对付量多或较大的稼穑和植物,如草头,如稻麦,如芦苇。拔则是对可作柴禾一类的粗东西,如棉秆、大豆秆;玉米秆高粱秆干脆齐根砍之。大灶里烧棉秆,火候好且耐久,煮就的饭特可口;芦柴火旺,炒出的菜尤其香。有首扬州小调,叫《拔根芦柴花》,曾听某位国家一级女演员用苏北方言演唱,真是天籁之音;让人仿佛看见姣美活泼的苏北女子,在春天漠漠秧田的天光水影中劳动、放歌,但歌里的“拔”,其动作实是“抽”。
老浦东农家,采、摘、挑之后,把菜蔬的根留在田野,久久地,它们就化成了肥料。此外,对农人来说,推己及人,菜蔬的叶儿和果实能入口,根茎干是完全不能吃的,故而不可能拿到市场上去卖钱。如果连根挑到市场上去卖钱,会被人视为怪物,自己都不好意思。菠菜、荠菜、米苋……连根拔,他们认为不可思议。
于是我常常记忆从前的平常菜蔬,它们十足是农家自己培育出的宝贝,挑到市场上,简直就像女儿出嫁一般光鲜。米苋,最好的品种叫“无锡米苋”。叶儿大,肥,腴,阳绿的一筐,叫人爱煞。仅采摘顶部——就像采茶叶。洗净油炒,入口嫩糯。菠菜,来自冬日的大田。在萧瑟的寒风中,农妇紧裹棉袄,包紧头巾,缩着身体,坐在小得不能再小的凳子上,精心把菠菜在地面以上的部分,用小刀“挑”进菜筐。她们还生怕菜叶里夹有泥屑,在往筐里投放前,会下意识地把毎棵菠菜都抖一抖。忆及这个细节,我现在都会感动。城里的市民,称呼这美丽可爱的菠菜是“红嘴绿鹦鹉”。如果不用小刀“挑”,而是整株连根拔,那直直是野蛮,农妇们想都不想的。连根拔出的菠菜,绿衣长根,丑陋。
不得不对现在菜场里的某些“野蛮菜蔬”,叹一声“咳”。现在的米苋,不少是整株扎成捆,连根带干的卖;菠菜像植物标本,根几乎和叶儿一样长。菜篮子们面对的尴尬是,出了叶价钱,买来一堆根。
请把根留给田野吧,就像以前的艺,土地需要它们。而城里需要的是,垃圾减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