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弄堂剥毛豆的场景至今蛮难忘。
毛豆无非是黄豆的幼齿版。它的昵称是“毛豆子”,沪语称谓中是含有一份亲切的,因此被广泛用于小名,我们弄堂当年叫“毛豆子”的至少有三个。我小学同学“六毛豆”,家中排行第六,往上居然全部顺着次序叫“毛豆”。
大热天的上午八九点开始,天色还凉,老头老太,前楼阿姐,厢房嫂嫂就纷纷搬出凳子,围着小桌或两只方凳一拼,阴凉处剥毛豆了,通常是边剥边聊,亭子间囡囡的皮鞋不凭票,前客堂夫妻的揩布忒龌龊,谁谁谁“花擦擦”,谁谁谁“嘭嚓嚓”。谁谁谁“戆搭搭”。
剥毛豆时大抵视线向下,不与人接,故而平时不说的都说了。
其实剥毛豆是可以见人、见心、见性情的。有人手势急,飞快地捋着豆荚抢话头,这类人心直口快,火烧火燎,常常毛豆虫与蛀毛豆统统撸进,行事多半马大哈;有人喜欢攒着大把的毛豆不断捋,盈盈满握地快崩溃了,才放入容器,这类人好妒忌,赌性重,恋战恋槽贪利,上海人所谓“吃心大”,炒股容易输,为人人缘差;也有人悠悠地剥着,八九粒一定放下,多半性情淡定,自控力强,操办事情有理有节,弄堂的意见领袖;更有人每打开一个豆荚就捋光毛豆归入器皿,掌心从不积攒毛豆,此君很主观,多半有洁癖,做人一板一眼,行事锱铢必较,凡事忒强调“桥归桥路归路”。
剥完毛豆,各归厨下。而夏天的餐桌怎么可以没有毛豆子呢?这毛豆也是“百搭”,好比腊月里的冬笋丁,相声里的捧哏,和谁搭档都得为对方增色,天生就是个“撬边”的,你能想象一盆咸菜炒肉丝能没有毛豆子吗?除了释放自己的鲜香,毛豆往往吸取他人的精华,特别是隔了一夜的毛豆子每每因为渍透了肉丝咸菜的汤汁而导致筷头像雨点一样奔向它。
我们小时候常吃的咸鲞蒸毛豆,以及臭豆腐蒸毛豆,如今不多见了,其实先人如此的搭配自有奥妙,盖毛豆子既“吸咸”,又“除臭”,实乃两者的“共享基金”,无论味道太咸还是太“熏”都可以多吃几粒毛豆子带带节奏。
面拖梭子蟹听上去太没诗意了,十足的市侩嘴脸,但只要毛豆子一加入便立刻碧绿生青,立马就是“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数青螺”的意境了。况且毛豆吸足蟹鲜,芡汁又拥抱毛豆,个中琼浆妙味惟食者自知矣。
茭白炒肉丝若没有毛豆力挺,那整个菜就软得趴下。而丝瓜炒扁尖丁一旦缺少毛豆,那就等同于炒“萧山萝卜干丁”而不放毛豆”,老上海人不会这么做。你难道不曾有过这样的观察吗,那几个菜总是吃到一半而毛豆子早拣光了。
夏日的毛豆子就是如此地吃香,而且还不要忘了它的另一胜场——烤毛豆。那也是它唯一担纲主角的一场戏。
烈日炎炎如果不耐烦剥毛豆,不妨手持剪刀一把,嚓嚓两记把毛豆荚的两个尖角剪去,放盐水里一煮,那味道同样美之如酪,丢下筷子,直接手捞,并且“刹不牢车”地一口气捞下去,饭都不碰,一直捞到釜底朝天。
不过,烤毛豆最好吃的要算晚熟的“牛踏扁”了。毛豆品种很多,著名的有成都白水豆,南京大青豆,上海慈菇青以及“紫香毛豆”,但只有“牛踏扁”最适合做烤毛豆。老上海都知道,上世纪七十年代前后,上海郊区特产一种豆形像牛脚掌那样扁圆形的“牛踏扁”毛豆,中秋以后上市,因其糯、酥、微甜且颗粒大被誉为最好吃、最正宗的上海毛豆。不过,由于荚壳厚,出肉率低,每公斤毛豆剥壳后只有300-400克,而且易倒伏,台风一吹就碎了一地,近年来的种植量日渐减少。它的体魄明显大于寻常毛豆,扁圆且浑身金毛——注意,一定是浑身裹满密密的金色毫毛,入口酥香无渣,且回味甘甜,能够与其媲美的则是“紫香毛豆”,此种佳品近年亦不多见,上市当在每年的10月初,外观与普通毛豆无异,但开荚之后令人眼睛一亮:饱满,椭圆,老翠色的球面但见缕缕紫线,丝丝绛脉,蜿蜒明灭冰裂状,粒粒都是艺术品,外观如珠如釉,入口糯香两全,你都不忍心直送刀镬庖厨了。
不过,毛豆毕竟只是毛豆而已,说了半天还是离不开“吃”,一如青菜的幼年期就是“鸡毛菜”,大豆的少年即毛豆,古称“菽”,汉代以后才叫“豆”。
遗憾的是,近郊眼下还有多少毛豆地呢?就像弄堂里剥毛豆的乐趣正日渐消失,超市内、菜场里如今触目都是剥好的裸豆,像开了膛的什么一样,你称了分量,包好就走人,哪里还有昔日的弄堂情趣呢?
“夏天剥毛豆”,不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