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中国的女子,一生受累最多的是布。“妇姑相呼有忙事,舍后煮茧门前香。”她们的心灵手巧承担了全家的寒暖。我奶奶是上世纪30年代嫁到我家的。她说,娘家9口人的衣服鞋袜都是她做的。她的嫁妆,都是自己种的棉花,自己织的布。记得有一块蓝花土布,三尺见方。平时装着针线用品,也是孩子们的玩具。我们会在包裹上,打上无数个死结,看谁解得快。奶奶也会挽着这个包裹走亲戚。等她回来,我会从包裹缝中掏出一个苹果就跑。它又是奶奶下地的头巾。人老布衰,蓝色褪尽,经纬不散,手感柔软。这些老土布最后的归宿,往往扯成了儿孙们的尿布,福分绵长。
李白的《子夜吴歌》开头两句“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初看以为是风景,好似古代的“洗衣舞”。若深查背景,其实严酷。即使在唐代首都长安,有无数的家庭,他们的亲人远在“瀚海阑干百丈冰”的边关。中秋时节天气转凉,家家户户忙碌地捣练布匹,缝制冬衣送到塞外沙场!更有戍妇“有便凭将金剪刀,为君留下相思枕”,这种“相思枕”,不仅具备御寒的功能了,而且附加了长安妇女的勤心、痴情。温柔是种居高临下的东西,前方的男人靠着它,熬得住严寒伤冻。
情窦初开时,我在插队。乡下虽也历经各种革命的洗礼,仍然有着活色生香的生命繁衍在进行。好女要藏,好男要闯。那些待嫁的大龄“小芳”们,不大会在田间出现。“女大不容留”,农村凡20岁左右的女孩,母亲总会为她辟个单间,准备一个樟木箱,女孩家的秘密都会藏在里边。有次找人,在旧院深处听到缝纫机的哒哒声,长页的木窗,蚌片的菱格,有个身影在忙碌。她是这家三姐妹中的老大,传说是队里最漂亮的“小芳”。犹豫一下,还是叩门。闺房澄明,一床,一柜,一箱,倚窗一机一凳。墙也新刷,柜有垫脚。
我问“怎么不参加打谷场上读报活动?”“嘻嘻,那是小朋友们的事。”她头也不抬,笑含目中,静如处子。李铁梅式的长辫,乌黑油亮。我随手找了个矮竹椅,坐在她对面。缝纫机中间,有个带弧度的空间,正好露出春花桃红的苹果脸。细腻光洁,秋月蚕眉,随珠扑动。她在绣枕头套,当年嫁妆的标配。
“辛九日光,你黑板报画得很漂亮,这个龙绣得好不好?”她把“旭”字念成了“九日”,不知是故意还是调侃,反正大家都这样叫的。我乐意找到话题了,“画龙点睛么,龙的眼珠不能都是黑色,必须要有浅色对比衬托。”她一听,马上换线。在龙眼上添了一圈浅青线,龙活了。小芳大笑:“请你多吃一包喜糖。”话一投机,她打开新漆的箱子,满满当当,樟香浓郁。说明嫁期可期。她拿出了四对枕头套,逐一让我“检查”。又摊开一叠绸被面,让我“观赏”。我开始脸热口讷了。好似闻到了一个女人的芳菲闺心,尤物催情,所有的痴男莽汉皆会脚软。
“毛脚”期间,第一次去翁丈家。看到伊家窗户最低的窗框上,都有浅色泡泡纱做的布帘,褶皱细密,高低恰好,美观妥帖。有如是南京路上的咖啡店,临街窗户,遮饰一排半高的纱帘,那叫布尔乔亚风情。果然,吾妻于归后,所有的布艺,都成了她的私作领域。几番搬家,双层窗帘,外浅内深。遵循一个空间不能出现三种颜色的规则。晨启暮合,私密祥和。选妻亦难,察布观色,可乎?
小区散步,各家窗户总是风景,有不喜窗帘的,屋中人物景象,犹如广告橱窗丰富生动。只装一层薄纱的,犹如皮影戏。最恶半开半掩的,徒增看官窥探之暧昧心理。奇怪,双层窗帘居然不多,省布省钱乎?或是女主的疏忽,或是闺事培训不够?
陋室净舍,布来服兮。不缝不绣,何以美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