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去奥赛美术馆参观,都会走过伏尔泰堤岸。堤岸与波纳街的转角处,门牌号27号,曾是维莱特侯爵的宅邸。伏尔泰去世前征服巴黎,就住在其内院二楼,最后在那儿去世。底楼现在是伏尔泰餐馆。

种好自己的园地-LMLPHP

伏尔泰出生、成长在巴黎。他念的是路易大帝中学,两个世纪后,萨特成了他的校友,在那儿上文科预备班。斜对面就是先贤祠,他先是几无葬身之地,再后来又荣迁进那里,后来又被盗走遗骸,只剩下一口空棺材,与老冤家卢梭面对面。他的一生那么长,起点与终点却相距这么近;而在这相近的两点之间,他又经常被迫背井离乡,长年累月回不了巴黎,只因惹恼了君主和教会。好在最后他还是死于巴黎。所以百年后,雨果在流放生涯中,以此来激励自己:“你会回你伟大的巴黎/年岁重重,如同伏尔泰/……你垂死时,会满载荣誉。”

伏尔泰去世后十一年,法国大革命爆发。风云人物之一的米拉波,夏多布里昂曾见过他两次,一次就在维莱特侯爵宅邸(《墓畔回忆录》),想起来真有点不可思议。不过,说维莱特侯爵夫人是“伏尔泰的侄女”,夏多布里昂显然是弄错了,维莱特侯爵夫人并非伏尔泰的侄女,而是他当年在法尔奈抚养的清贫的世家小姐,最多可称养女。她是个“可爱的胖子”,伏尔泰称她为“善心的美女”,跟她说“你使我心平气和,在你面前简直不会生气”——伏尔泰本来是很会生气的,尤其是有人在他面前提起卢梭时。后来他把她嫁给了维莱特侯爵,于是才有了他巴黎加冕的舞台。

现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概念,通常都认为始于“德雷福斯事件”,以左拉的《我控诉》为其独立宣言。但其实早在那之前一百多年,伏尔泰晚年为许多冤案平反昭雪,如新教徒商人喀拉遭车裂极刑案等,在这个为蒙冤者辩护的斗士身上,就已经具备了“知识分子”的一切要素。后来萨特反对阿尔及利亚战争,右翼叫嚣要“杀死萨特”,还两次炸毁其住处,戴高乐总统就说:“那些知识分子,让他们爱怎么搞就怎么搞……我们不要去捉伏尔泰。”此次赴巴黎前,伏尔泰确曾担心过,那里有四万束木柴给他布置火刑场。怂恿他去的人拍胸脯保证,会有八万个朋友一起奔来扑灭火种,并把搬柴的人淹死,要是他欢喜。

八万个朋友中,有一位来自美国,那就是富兰克林。其时他正好旅居巴黎,带着孙子前来拜访。伏尔泰打了个喷嚏,他祝福说“老天保佑你”;伏尔泰则祝福他的祖孙皆好福气。巴黎民众为双方雀跃欢呼。其时美国正在诞生的阵痛中,法国则处于暴风雨的前夜。“富兰克林与伏尔泰的相会,民主政治与理性主义的握手,这已是大革命开始的预兆。”(莫洛亚《伏尔泰传》)预兆就呈现在维莱特侯爵宅邸。

又过了几十年,巴尔扎克写《驴皮记》,把那家有神奇驴皮的古董店,安置在维莱特侯爵宅邸旁边。“产生这种幻象的地方(古董店)是在巴黎的伏尔泰堤岸边,时代是19世纪……正确的地点应是盖伊·吕萨克和阿拉戈的门徒、权贵的诈骗行为的蔑视者、法兰西怀疑派的神明(伏尔泰)断气的房子附近。”我每次走过伏尔泰堤岸,总疑心会有人从哪家店里奔出来,上衣口袋里塞着那张柔软的驴皮,上面写着:“你如果占有我,你就占有一切,但你的生命将属于我。希望吧,你的愿望将得到满足,但你的心愿须用你的生命来抵偿。你的生命就在这里。每当你的欲望实现一次,我就相应地缩小,恰如你在世的日子。你要我吗?要就拿去。”也许,我们每个人都有一张这样的驴皮?

但伏尔泰是不会要这张驴皮的。他的老实人历经各种天灾人祸,却既不轻信盲从也不悲观厌世,而是认识到应当“种好自己的园地”(《老实人》);这就像后来昆德拉劝说的,世界是不可能推翻或改造的,也不可能阻挡其不幸的进程,只有一种可能的抵抗:不必认真对待。生存的本质就是无意义,我们要有勇气把它认出来,还应该学着去爱它接受它,去呼吸我们周围的无意义,它是智慧和好心情的钥匙(《庆祝无意义》)。两人的主张相隔两三百年,也貌似风马牛不相及,却不啻有异曲同工之妙。

在这个动荡的世界上,我们既要勇敢地面对现实,也要种好自己的园地。

09-14 13: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