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能定制自己的父母,也不能按意愿定制自己的老师,尤其是相随半个世纪的老师。上天不经意的洗牌,让我和老师偶遇在命运的交叉路口,从此泥沙相伴,随波逐流,由“后浪”推成了今天的“前浪”。

不能定制的老师-LMLPHP

我的老师出生在“黄河入海流”之地的一户耕读人家。他父亲年轻时就矢志报国投奔了黄埔,以后加入十九路军,参加过抗日的上海保卫战。不长的行伍生涯不过是一办军需的官,做物流的,没打过仗。颠沛中和上海出生的一位大小姐成了家。老师的襁褓时代是和母亲坐着黄包车穿过逃难的人群,幼年时代是和父亲坐着吉普到南京新街口吃早餐的少爷哦。

我和老师认识时,他,他们家已经成了劳动人民的一分子。他妈妈脱下旗袍,洗去铅华,套上土布黑袄,回到黄河边的村庄里围着大灶烧起了柴禾,照应起终日寡欢的父亲。

我和老师相逢的那个年份,学堂荒芜,师资奇缺。我新入学的中学是由一座旧小学改建的新学校。刚入学的学生自然是没有学哥学姐的首届生。刚到任的教师也是经过各处选拔,层层政审的优秀教师,还有一批刚刚大学毕业的青年教师。按理说,这个阶级队伍应该是纯洁的。

占着首届生的便宜,我又会些出墙报、刻钢板的小技能,于是“山里无大树,茅草作长竿”,被推选为了学生小头头。作为农民的儿子、工人家庭的子弟,我当然是爱进步的,也有点虚荣心,就逼着父亲觍着脸向四叔讨来一身带有肩章洞眼的斜纹布军装、军用挎包,去“神知无知”了。

没多久,新教师这个阶级队伍开始不纯洁了。斗争年代总得有个斗争对象呵!于是,年轻的教师谢春彦“进甏”了。罪名嘛太好找了,反动军官子弟、家里藏有封资修书画……我至今还和老师打趣:你那时就超值享受了“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才二十几岁,厉害哦。

学生头头么自然也有特权,我看到了那些从他家抄上来的封资修书画卷轴,这不看不要紧呵,一看不得了嘞,我迷上了这些书与画,以后我就有事无事地去“监督”这位“权威”,向他了解我一无所知的艺术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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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我讲的一切我都感到新鲜,以及他的举止和衣着。这个旧军官的儿子一直习性不改,一到礼拜天早上就到徐镇老街拐角的理发店,腮帮子刮得煞青出来,额骨头还留出一缕鬈曲的“J钩”,白衬衫纽扣一定扣到第一粒;十平方米不到的居室虽然简陋,但有画轴有雕像,有满满的书架,更有照进一缕阳光,缠绕绿萝的小窗——弥漫着一股小布尔乔亚的腐朽气息。

那时节老师要养在老家的老母亲,还要轧女朋友,是个兜里拮据的“脱底棺材”,但这不妨碍他犒劳自己。有好几次,他带着我坐在他“老坦克”的书包架上,冲下恒丰路桥,一路向南去石门路吃猪油菜饭。到了月底么,再讲。哪能办?去借互助金。

“根红苗正”的学生干部和被监督的问题老师搞在一起,会有什么好事情?不久出事了。老师借我一本薄薄的书《怎样画人体解剖》,被一个女同学举报了。谢春彦用“稞体”女人腐蚀学生该当何罪?对!就是“稞体”,工宣队师傅就是这么念的。

老师太年轻呵,血气方刚,不服。犟头倔脑,不肯低下高贵的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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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不懂事呀,在工宣队的压力下被迫写下一纸大字报,要与老师划清界限。为了这事,老师至今还在“牵头皮”,他只要像唐僧那么一念叨,徒儿就头晕,讪笑着无言以对。

以后么,当然界限更划不清了。以至于毕业分配的工作单位是他帮我“掉包”去了美术学校;美术编辑的活是在他的报社学的手艺;我女儿出生了,是他给取的名字;凑巧我的老婆也姓谢,他宣称是我老婆的娘家人,弄得我今生必须被笼罩在谢家的阴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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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老师至今对我是不满意的,我不是一个听话的学生。

我没能按老师的要求学海游泳,文化苦旅。我的艺术追求从来不自觉,我对自己的才能毫无信心,我自甘堕落为一个业余美术爱好者,可以吗?可是老师不依不饶呵,依然“不放弃,不抛弃”,一有出版展览机会,就逼我画几张。一幅连我自己都不满意的画,被他讲得花好稻好。我就是这样,在艺术的道路上几度徘徊,被老师一次又一次地逼回来。

老师在今年的疫情期间,感怀万千,悲怆地写下一纸六尺整张:抬起你头颅之高贵,破凶前征。

老师哦,就像50几年前一样,头颅没有被按倒,石骨挺硬,腰板笔直。八十岁咯,还要老汉上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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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哦,我也花甲高龄了,天资愚钝,终不成器,辜负您了。画不出世界名作有啥关系捏?我们形同家人,情如手足,亦师亦友。有柴米油盐,有诗书相伴,有高贵的头颅在肩,这就够了。

姓王的和姓谢的命和运注定要交集在一起,应了那首唐诗《乌衣巷》: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09-17 15: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