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书有个习惯,每读完一本要记下书名、作者、出版社、版本时间,开本、字数、何时读完以及几句简单评价,只为记录自己的读书历程。有了微信后,又多了一项,每月初将上月所读之书集纳一并发在朋友圈,拿网络话说是“刷存在感”。
8月,南方酷暑而四川则在被暴雨洗劫,我的家乡乐山更是遭到百年不遇的暴雨洪水袭击,乐山五分之二城区被淹,“大佛洗脚,乐山洗澡”这句当地民谚终成现实。一边揪心家乡洪灾,一边却意外读到一本好书:《借古开今——张大千的艺术之旅》。
那天在住家附近的一家小书房突然看到这本书,照惯例我先看目录。全书只有三编,第一编“张大千的崛起与时代”,第二编“张大千的青山绿水”,第三编“张大千的人物画”。第三编第一部分是“张大千的自画像:眼中恨少奇男子”,立即唤起我的记忆。20多年前,我曾写过一篇关于张大千自画像的文章,这么多年自然一直关注张大千的有关书籍,专谈张大千自画像的文章几乎没有。于是我一反阅读习惯,竟从这篇读起。把书拦腰截断,从中间看起,这在我的阅读史中恐怕还是第一次,读完这部分,然后再从头读起。连续三天下午我都流连在这个名叫“锦书来”的小书房(之所以叫书房不叫书店,因为所有图书只看不借不卖),一口气将这本38万字,且有上百幅画作的大作看完,连呼过瘾。
说来我也许与张大千有缘。1982年初从大学毕业分配到四川日报后赓即到地方当驻站记者,第一站就是张大千的故乡内江。1997年,一位搞收藏的朋友告诉我他收藏了一幅张大千的自画像和一封家书,邀我同赏。看完家书和画,听完他讲述的收藏故事,我有了写一篇文章的冲动。此前,我对张大千的了解仅仅停留在他是一个漂泊在海外的川籍“国画大师”认知上,对他的人生历程、艺术风格一无所知。于是,我找来了几乎能找到的所有张大千传记和年谱,开始恶补张大千,并到四川省博物院看那里的常设展“张大千敦煌临摹画展”。阅读后的结果是在华西都市报上发表一篇4000多字的文章,既介绍张大千的这幅自画像和家书,又讲朋友的收藏故事。
这幅自画像作于1966年2月,家书写于1966年3月4日。均从巴西发出通过香港辗转寄到内江张大千四哥张文修手中。随信的自画像题赠给张文修之女张心仁。张大千在信中透露出他对家人家乡的强烈挂念,兹录于后:
四哥左右:去年得三哥来示,始知哥两足患病不能行动,幸有仁姪侍奉,不然何以过活老年。手足天各一方,无有团聚机会,苦痛不可言邪。夜复梦见三嫂面容愁戚如在内江老屋,醒来至为不安,独自饮泣。三哥亦数月无有音讯,不知何故?望哥得见弟此函,命姪辈速即回信以释墨念。三月四日弟爰。
自画像上题“独立苍茫自咏诗”,“心仁四姪留之,八叔爰自南美三巴摩诘山中寄”。画中没有任何点缀,只见张大千一袭青衫,独自站在空旷之地,背负的双手上有一柄川西乡村特有的用棕树叶做的蒲扇,孤寂与乡愁弥漫于画上。
张大千几兄弟中,与四哥最为交好,得知四哥双足患病,忧心如焚,幸得侄女张心仁精心照护才有好转,于是就有了随信寄回赠给张心仁的自画像。
写完文章,我告诉朋友,好好收藏这幅自画像和家书,理由有三:张大千一生所作自画像不多,索遍大千年谱,只统计得23幅;张大千自画像大多为头像或半身像,这幅全身像似不多见;张大千自画像少量自留,大多馈赠给了朋友,送给亲人的似乎也只有这幅,何况这幅自画像还在“文革”中历尽磨难,几近被毁。
《借古开今》作者冯幼衡是张大千定居台北后的秘书,对张大千的画作和艺术风格变迁创新有近距离观察和研究,这是大陆研究张大千的学者所没法相比的。读完这本书我非常高兴,不仅因为对张大千艺术流变有了新了解,更因为她订正了我对张大千自画像的两点误识。冯文说,张大千一生所作自画像有100多幅,这比我原来认定的23幅多出许多;张大千自画像多是头像或半身像,也有几幅全身像。这幅“独立苍茫自咏诗”并非唯一。读完书我掩卷长思,何以有如此大的错讹?仔细梳理张大千的人生轨迹,让我释然:张大千1949年乘飞机离开大陆后再也没有回到故土,在香港、印度、巴西、美国漂泊,直到1976年到台北定居。这期间大陆很少有他的信息,更难窥他的绘画创作,而我所看到的《张大千传》和年谱,都为大陆学者撰写,资料匮乏,信息不全,疏漏甚至谬误就在所难免。所幸冯幼衡这本书及时订正了我过去的误识。
让我奇怪的是,书中对这幅题赠给张心仁的自画像只字未提,仔细一看作者简历才释然,冯幼衡是上世纪70年代初张大千到美国后才给他当的秘书,张大千在巴西三巴摩的生活和画作自然无缘窥见,况且这幅自画像1966年就寄回四川内江。张大千不提,冯当然不会知晓。
阅读中订正过去知识的误识,补充不足,这是最让人高兴的事,阅读不就是增长知识怡养性情的过程吗?兴许冯幼衡能读到这篇小文,在再版她这本书时能将这幅“独立苍茫自咏诗”自画像补进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