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喜欢到同学家串门,每每发现家家都有不同的“味”。

胡展奋:家家都有不同的“味”-LMLPHP

苏北人家姜味叠加酱味,气味厚重;绍兴人家是梅干菜包容咸鱼的气味;鳗鲞混杂尖锐的海鲜味的必是宁波人;苏锡常的人家,空气糖化严重,甜腻腻的;而陈醋味扑鼻,多半是山西人;蒜味十足的,没准就是河北山东的;而老家川湘赣的,那股辣子味花椒味想稀释都难。如果家长是医院里的,则进门就是消毒水味,长病假吃中药的,进门就是药香。后来我做记者,人物专访每每要登门,为拉近距离往往娴熟地和他们聊家乡,他们总为猜出他们的籍贯而惊奇,我则暗暗好笑:贵居所的气味早就把你“出卖”啦。

由家味道到人味道,人是有味道的,而且不好闻,神灵最不喜欢,《西游记》里常常有类似的骚描述,神祗或妖精刚进门就责难:嗯,怎么有生人的味道?!这“生人”的味道,就是人味道,而事实上,几乎所有动物对人的味道都是很警惕,甚至很排斥的。

上海的蟋蟀大王、前上海蟋蟀学会会长李嘉春生前曾邀我观虫,顺手就给我一只口罩,自己也戴好了,那时口罩还远远未得宠,我就觉得奇怪,老先生对我说,蟋蟀,特别是名将,对人类的体味非常排斥,直说了就是非常讨厌,“嫌你臭”。很多人一辈子抱怨养不着“虫王”,其实并非“不遇”,而是被他们活活熏死的!一有好虫,就拿着放大镜,整天趴在盆上研判、探究、观察、讨论,口气腥膻,唾沫四溅,整个虫季3个月,每天往往一趴就是三四个小时,甚至有五六个钟点的,不断地往盆里哈你的秽气,可怜的虫既不会说话,又无处可遁,就这样长时间地被你摁在盆底摩擦,能活着已是胜利,还什么“虫王”不“虫王”的。

人味道,不仅动物敏感,人与人之间其实也很敏感的。

走进育儿室,不管母乳喂养还是吃奶粉的孩子,一律都有“奶花香”,你一闻就满心欢喜,那是朝霞的味道。而老人病人密集生活的地方,你弄得再卫生,再“洁癖”,总有一股难闻的老人味和病腐味,晚霞毕竟是晚霞,再绚烂也折旧了。更尴尬的是,有人天生有强烈体味,天生有强烈口气,却之不恭,言之无礼,如之奈何。

幸好有香。就像如今口腔里常嚼口香糖,盥洗室都放樟脑丸一样,早在先秦时期,香料就被广泛用来驱赶“人味道”。屈原曰:“纫秋兰以为佩”,说明至少春秋战国开始,从士大夫到平民,都有随身佩戴香囊和插戴香草的习俗,目的就是与人交往,“掩其异味”。宋之问才华横溢,但武则天嫌其口气不洁,他只好口香糖似的整天口含他的白豆蔻。或曰南方数省风俗都好嚼槟榔,我以为其实也是清洁口气的遗风。可见“人味道”是古今忌讳、“人神共愤”的,香道发展鼎盛时期的宋代,用香成为市民提升生活品位的文明标志,沉香、檀香、麝香、龙涎香,家家户户都“晨起一炉香”,几乎“无处不香”,街市上有“香铺”、“香人”,还有专门制作“印香”的商家,甚至酒楼里也有随时向顾客供香的“香婆”。

我早年在《康复》杂志供职时认识了一位中医妇科医生,他的鼻子居然能够精准地嗅出任何一位女性的生理期的气味,百无一失。然后结合把脉与舌诊,和病人展开算命般的问答,病人难免大吃一惊:大师啊,不开口,都知道!

其实浓淡正邪都是他“闻”出来的,但哪里敢直说呢,更不敢公开描绘那种“微妙的荷尔蒙味”,病人还真以为他是“神脉”,都是脉里“搭出来”的呢。

人味道,几乎人人不免,天生是“香妃”的,天生“吹气如兰”的能有多少呢?而且,是人,就应该有人味道,事实上,要骂人的话,最最极致的恰恰就是骂你“没有人味道”!想想做人也真难,时而唯恐“人味道”太重,时而唯恐没有“人味道”,当然一个生态学,一个事关伦理学,得暇我们下次再讨论吧。

09-29 20: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