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的春天,我到美国的新泽西靠近普林斯顿的一个小镇,住了半年。刚到不久,赶上我的一位朋友乔迁新居,赶到他新买的房子为他稳居。他和他的女友当初都是国内名牌大学毕业,在美国八年,忙读博,忙工作,一直处于动荡的打拼中,女友早都升为老婆,始终租房子住,总没有家的踏实感觉。终于买了房子,家才像个家。下一步,就是再要个孩子,一切就花好月圆了。

肖复兴:厨房图书馆-LMLPHP

他们买的房子,在国内算作独栋别墅,在新泽西,却是常见的那种英国维多利亚式的老房子。二层小楼,面积不算大,被房主保养得不错,打理得很精致,最引我瞩目的是厨房,轩豁无比,大得和整幢楼都不成比例。最有意思的是,靠窗厨台前那一溜儿长长的架子上,摆满装有各种调料的瓶瓶罐罐,足有二十来种,像是排着队挤在那里等候首长检阅的仪仗队。

朋友的妻子,就是一眼相中了这个厨房,才敲定买下这栋房子,不再跟着我的这位朋友东奔西跑无休止的看房了。房主从她望着那一溜儿调味瓶时惊讶得近乎夸张的表情中,看出她最得意的是厨房,是这一溜儿调味瓶,便在搬家前极其善解人意地将这一溜儿调味瓶原封不动地留给了她。房主在和她告别拥抱的时候,对她说:我们是同好,重视的是食物的味道!她连声对房主说:是的,味道是菜品的灵魂。事后,她十分得意把她和房主的对话告诉给我的这位朋友,觉得自己的回答特别有哲理。

确实,朋友很有福气,老婆的烹饪和学问水平齐头并进,可谓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她做菜的时候,再不用为找不到合适的调料而埋怨我的朋友了。那天,在新居里,我们吃的就是她炒的菜品。她为我们做了一桌浙江菜,确实味道不凡,唇齿留香。她对我说:你下次来,我给你做法式大餐。然后,她指指厨房里那一溜儿调味瓶,又说,我这里还有不少专门从阿尔来的普罗旺斯调料呢。

那一溜儿调味瓶,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一家的厨房里摆满这么多的调味瓶。如今,像她这样喜爱厨房钟情调味瓶的女人越来越少,尤其在国内,外卖的盛行,手机微信点餐下单,很快就会收到各式餐饮,再美味的调味品,也等于厨房的油烟,让人无法宠爱,懂调味瓶的,绝对不如懂口红眼影面膜指甲油品种和牌子的女人多。

可惜,我没有等到我的这位朋友老婆允诺我的这下一次的法式大餐,也没有等到他们添个孩子的花好月圆。前年秋天,我去美国,重访新泽西,打听我的这位朋友的情况,旁人告诉我:他和他老婆离婚有两年多了,他没告诉你吗?

我有些惊讶,但多少理解朋友没告诉我的原因。他是脸皮薄,他们两人不能说是青梅竹马,起码在国内读大学时就在一起,又一起到美国读博打拼,度过十多年艰苦岁月,好不容易安定下来,怎么说离就离了呢?感情的事,都是脚上的泡,自己走出来,跟别人说不清。

我的这位朋友知道我来新泽西的消息,不好意思不邀请我到他家做客。去的路上,我的脑子里,首先出现的不是他和他的前妻,而是他家厨房里那一溜儿调味瓶。不知怎么搞的,我忽然想起布罗茨基拜访英国诗人奥登在奥地利避暑住的别墅,留给布罗茨基印象深刻的是那里的厨房,他这样形容:“很大,摆满了装着香料的细颈玻璃瓶。真正的厨房图书馆。”厨房图书馆,这个比喻,真的太精彩了,只有布罗茨基想得出来。从厨房到厨房图书馆,是厨房的升级版,不是每家厨房都能够做得到的。

旧地重游,房子还是老房子,就是有些凌乱了。虽然,朋友又有了新的女友,但不住在一个地方,暂时两地分居。缺少了女主人的料理,房子里很多地方呈现出的,不是逝去的流年碎影,而是单身汉的狼狈痕迹。我特意到那间轩豁的厨房看看,那一溜儿调味瓶已经一个都没有了,长长的厨台架子上,空空荡荡的,像是荒芜的草地,像飞走了鸟的秃树枝。不用问,显然,我的这位朋友,还有他的新女友,都不钟情厨房,和调味瓶自然也就疏远了,为了扫去过去的影子,更会把它们扫地出门。

我再次想起布罗茨基的那个比喻:厨房的图书馆。没有了那一溜儿调味瓶,厨房就只是厨房,不再是图书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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