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谢团长,可惜不是他的生前,而是他的死后。
八一三淞沪抗战告一段落后,我家在英租界小沙渡路大自鸣钟附近的“三馀坊”安顿下来。这是一条有点长的弄堂,有两排房子。前面一排连体的二层楼房子是靠马路的,楼上住人,楼下开店。说是店,其实是小手工业作坊,修伞、修鞋、弹棉花、修棕绷、木匠铺、糕饼店等。后面一排连体的二层楼则都是住家。我家住在三馀坊二号,它的建筑有些特殊,是一个独立的小院子,有几间平房,还有一栋二层楼建筑,院子正对着弄堂口。我们一家四口,父母和两个孩子住在二层楼楼上的西厢房。弄堂口过街楼下的一半搭了一家小烟纸店,弄堂底有一口很大的井。居民构成大多是小手工业者,工厂的工人,小职员和失业、半失业的人员。我父亲属于知识分子,原在中华书局《辞海》编辑部当编辑,由于战争,编辑部解散,就沦为失业者,母亲则是家庭妇女。一家生活非常困难,在贫困线上挣扎。整个里弄是典型的底层平民市井社会。
里弄的小孩包括我在内,基本上都在附近的一所平民小学,即自强小学上学。学校是一所完小,每个年级两个小班,共十二个班。挤在一幢三层楼里。此外还有一个半个篮球场大小的院子,院子太小活动不开,课程中就没有体育课。教室不大,学生却很多,六七十人一个小班,挤得走路都困难。学生们穿着破旧落拓,一律的布鞋,不少人连袜子都穿不起,光着脚丫子。学生中鲜有白白胖胖的孩子,大多是带有营养不良的菜色脸孔。
谢晋元是当时上海人民心目中的抗日英雄,是中华民族气节的标杆。他的队伍在四行仓库浴血奋战、无畏无惧抗击日本侵略者的事迹深入人心。后来在英、美、法等组成的工部局协调下,这支队伍迁到了租界胶州路附近的集中营。谢团长坚贞不屈的气节激怒了日本鬼子和汪伪特务。他们用卑劣的手段,策反了几个变节的士兵,用刀刺死了谢团长。这一事件激起了上海市民抗日的怒火,持续不断地抗议,万人空巷赴集中营的追悼活动一波接着一波。
自强小学也组织全校师生前去悼念。因为是排着队步行去的,走到集中营门口时已是下午三点半钟。集中营四点钟就拒绝进入,所以除了我们这支队伍外排队的人已不多了。进入营房是一个操场,只见一匹栗色的战马在操场一圈又一圈地奔跑。士兵们告诉我们,这是谢团长生前的坐骑。现在主人逝去了,剩下这匹马在操场中孤独地跑着,不知它是否怀念着谢团长了,场景倍觉悲凉。
操场左边一排平房尽头的屋子里,静静地躺着谢团长,棺的罩子是透明的玻璃,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瘦瘦的身体,身着戎装,盖着国旗,面目如生,严峻又庄重。小学生排队敬仰,在没有哀乐的无声中,满怀着悲愤,向谢团长遗体鞠躬,我排了好几次队,穿过摆放着花篮和花圈的走廊,向谢团长一次又一次地作最后的告别。然后,大家还参观了营中的伙食房,一口大大的铁锅引人瞩目。还看了营中自力更生的肥皂制作工坊,一口更大、更深的煮烧锅更为夺目。
回到学校不久以后,校部组织了一次演讲比赛,地点设在小院中,每个小班选一位代表参加。指导老师指派我作为四年级一个小班的代表。我在班上默默无闻,更不是尖子学生,也许老师注意到我多次排队哀悼谢团长的情景而挑选了我。演讲比赛不设主题,题目由个人自选。但是当比赛一开始,每位参赛者的演讲题目无一不是同哀悼谢团长有关。我已经记不起演讲的具体内容了,但还记得我满面通红、满腔愤怒、满含热泪地讲了几分钟。其他比赛者的心态也和我相同,个个都是热泪盈眶,怒斥日本帝国主义者和汉奸的罪恶行径。
在比赛结束时,突然不知哪个角落唱起了歌:“打倒东洋,打倒东洋,救中国,救中国……”一遍又一遍,歌声犹如涓涓小溪汇成一条奔腾咆哮的大河。声音响彻云霄,地动山摇。想不到这支队伍有那么大的能量。此时此景深刻地烙在大家幼小的心灵,永世难忘。每个人心中只有一个坚定的信念:中国抗战必胜!中国永不会亡!